[刀剑乱舞][和泉守兼定]戊辰回忆录 一

回忆录的开场白,理应说点什么好呢?审神者不曾教给我,我不是很清楚。也罢,反正已经有了第一行字了,就这么开始吧。

我名曰和泉守兼定,乃会津中将麾下浪士队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爱刀,与安土桃山时代堀川国广的名工同僚。曾于旧岁月大厦将倾之后,新时代大潮没顶之前,诚字旗下,死与生间,以壬生狼之名,行旧幕臣之实,做下些也许可担大义名分的事。主君去后,原应随葬故纸,却以付丧神之姿苟存现世,虚掷着无赖光阴。因审神者要听听当年故事,我便把我记得的,一概说与她佐酒。其实后来史料,比我详实。叫我做文章,也只得一笔糊涂账。

审神者说这无妨。她读咬文嚼字的书读惯了,文学家白眉赤眼,史学家舌灿莲花,大约想听我说点不那么云里雾里的话。这么说,我还真怕她那些难搞的部头,要是我吃毛豆的时候给我念「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和谐)的时代」,毛豆都会不好吃了。

我在审神者的书上瞄过这么一眼,不大喜欢,说得太投机巧。听来是说某个时代,想来却尽可以说任何时代。时代嘛,是个方便字眼。洪水猛兽的,却之不恭的;去如抽丝的,来如山倒的。多少恨,多少不可奈何,都通通一声时代了事。我呢,我是哭了很多声,捱了很多年,好不容易才明白:时代就是时不我待。我是百炼钢,还未饮够血,枪炮就把我仰仗安身的,赖以立命的,一梭子轰了个片甲不留。

总不该怪我从未怀念,那个从未等我一等的时代吧。我可不想把庆应四年——爱叫它明治元年也好,公元一八六八也罢,左右都不是个吉利年头——再过一遍。那一年到尾,都在下苦雨,阿岁说阴得恼人。到死,也等不来一日浅葱色的大晴。

我们在那一年杀人如麻。新选组的刀,真伪日后都饱受争议,史家尤其乐道这些有的没的的事。虎彻是不是虎彻,堀川国广是不是堀川国广,我是不是二代目兼定的名工。这些废话除了叫耳朵起茧,别的百无一用。我真想他们明白,刀是什么刀,与主人之外的天下人全无一分相干。不必使兼定的宝刀是我。我只知未尝一败,以数不清的幕敌的血祭过诚字旗的是我。

一八六八年,我一直在打胜仗。

你知道犛牛毛吗?那时候,某些对美有点误会的家伙,喜欢拿它装饰头盔和枪缨。萨摩是黑色,长州是白色,土佐我记得是红色对吧。总之倒幕诸藩不知为何觉得它威风凛凛,又说成是熊,又比喻成狮子什么的。那东西砍起来感觉很不好,毛会粘在刀刃上,而且没什么用,并不能保护脑袋在脖子上多长片刻。人头点地的时候,这玩意就比舞狮子还好笑,老实说我因此很喜欢砍土佐人。红色看着实在有节日气氛,这事我到现在都还可以拿来噎某个土佐佬。

我见过太多尸横遍野,也看腻了屁滚尿流,以少胜多的把戏奏效太多遍,都已经懒得夸夸其谈。我和阿岁有那么默契:他所指的地方,我必定应声而断。不管是萨长土肥松散的勾结,还是日后有模有样的官军,阿岁未败给任何武士,我未败给过任何宝刀。

我们一直在打胜仗啊。在鸟羽在宇都宫,在若松在白河口,我向来杀得一地俱裂肝胆。

从未有人说阿岁是无能的将领。可是为什么?

是我们输了战争。

人们给战争命了一个很随便的名,以那一年的天干地支(真不公平,那年朝廷为了推行公历,明明不准讲天干地支的),因此,叫做戊辰。这名字没有一点人味。参与战争的人和他们的悲喜,都不见了,只留着一个虚妄的年份。然后以研究这个年份为乐。审神者搜集的书,有很多笔调。歌功颂德,冷嘲热讽,皮里阳秋。我叫她自去读了就好,不必要给我看见。

我说了,我真的很讨厌一八六八年。

讲到这,就郁闷得酒都喝完了。

要不,还是打一八六七说起吧。

那会儿年头数得很乱。西历刚被洋人带来,我们还不惯算,年号又改来改去的,谁能记住元治几年,文久又几年。总之我就说那一年是「八朔的最后一年」。八朔是节日,定在八月一,当日庆典繁多名目,我连凑过什么热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阿岁应景,早起行检阅,午后便放队士们大假,只自己和三番队巡街。阿岁虽谨慎,可也没人真以为这一天会出事,这天可是八朔……家康进驻江户城的日子。在江户,连吉原都要大开门,花魁穿着白无垢游街,夹道钟鼓,万民欢庆。不知道怎么,即便时局摇摇欲坠,萨长虎视眈眈,在东照大权现揭起葵纹旗的这天,我们还是不免有着无穷的底气。

京都总要给朝廷几分薄面,未有大张旗鼓的庆祝,但坊间的热络,仍不会被朝廷镇住。我随阿岁巡街时,也见到许多戴狐狸面具的游女,八月酷暑里的庙会,仍如日中天地热闹。

巡完街,我很希望阿岁去喝一杯,自打上京,他劳碌得教人难过。但阿岁没有去。那天跟总司交好的队士,都没有多大玩乐的兴致。总司是我们当中最爱热闹的人,再千篇一律的年节,也高兴得像个孩子。因他的痨病总没有起色,遇冷遇热,都不大好,便谁也没敢折腾他上京来。在繁华中想到他独自卧病,连我也很伤怀。

结果,我们哪也没有去。因屯所临街,喧声远远地响着,更衬得室静难得。阿岁把旧俳句涂涂改改,我百无聊赖。黄昏,阿岁煮起了茶。我不知是什么茶,也不知该不该像他煮得那样酽,只记得冷香笼了一室。那种气氛,后来我再也无法形容。我是刀,从血里嗜杀,却无端那样平静。

我不知道那平静是来自于茶还是阿岁,或者是在刀口舔血的乱世中,我们居然有一刻无所事事。它泯去一切不安,使眼前觉得清明,使人不禁地眷恋。

阿岁是那种倒茶也很庄严的人,我在刀架上沉默地看他的背影。

他煮了太多,于是阿一也来一起喝。两个过分认真的人过分认真地喝着茶,那场面很滑稽,说是可爱也行。茶烟里,他们有头没尾地闲聊,最后同时把茶杯一撂,我就知道要切磋。阿岁不喜欢木刀或竹刀,手感与实战太相去,而鬼神丸国重近三尺,国广有点为难,只好是我登场。

我们都没有出鞘,只是刀风在碰撞刀风,对手以居合闻名,阿岁很提防。我们过了几招,阿一的刀不愧快,电光间,国重与我已经几回激撞。我鞘上凤凰清啸。

阿一是左手使刀,阿岁见惯了,我果然对付几次都还是觉得很怪。国重袭向每个刁钻的空子,而我从古怪的角度迎击。居合道不光拔刀斩,别的招式也不寻常,剑客总是拉开步子,躬身与敌人周旋,于低处窥伺一击致命的机会。这种身法极考验灵活,在阿一手上十足惊心魄。阿岁只是一个收招的间隙,他的刀就要送到,阿岁撤一步,国重凌空拍碎流萤。

只防守是赢不了阿一的,阿岁明知道。于是接下来我刀头向前,连发华丽的突刺。这招叫五月雨,盖因连攻密集,我以为很得失传名技「燕返」的精粹。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招。我未易过主,但我笃定再没人能像阿岁使得一般流丽。我可以停落花的低徊,可以追江上白鸟排云涌起。

我们难分胜负。最后我点到阿一的左肩,但国重震落了我的剑穗。剑风波及的花木摇了摇,飘下一叶停在阿一的襟上。

阿岁笑起来,扶着刀,说到此为止。他抓着衣领抖抖汗水,大约已经很痛快。我也留心了阿一的笑,极快极浅一扬,他捡起剑穗还给阿岁,两人聊了几句剑的事。

没有平青眼的对局,终究算遗憾,话与话兜转,仍落回总司身上去了。阿岁重新地给我缠着剑穗,夜上来,我们点起一盏孤灯锥破它。杂物扫到一边,我横在阿岁的案上,这活很费眼,他过了很久才把话头续上。他说明年,明年八朔……

阿一说,那时总司该在了。

我现在仍然能把那缕剑穗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个梅花络子,阿岁拂了土,打好结,真是极漂亮。后来我跟阿岁去照相时还带着它,但是再后来,我就不知把它丢到哪儿去了。某一次奇袭,某一次血战,某一次不甘的撤退,谁知道?应审神者召唤而来的我也没有剑穗。想来灵力即便能办到些不可能的事,也不可能把我留在最好的时候。

好,这就是一八六七年八月一日……我偶然会怀疑是否真实存在过的一天。难以置信吧,那是我最后一个平常的一天,最后一次不出鞘却酣畅淋漓的战斗。隔年未出正月,就来了王政复古大令,朝廷废止了一切能废止的,我们连八朔都没有了。我知道在史书上,戊辰战争开始于何时,但我总觉得接到废止令的那日,就是鸣金的第一日。

即便我是刀,对血气万分敏感,早就嗅到丝乱世的腥风,但在德川的家纹真正沦为黄瓜瓣之前,我还是做着一个长梦。梦不是功名万载,不是幕府千秋,只是那年月京都,我陪着阿岁的日子有如无限般绵长。

只是我不知怎么说有幸佩在你腰间。便沉默地,沉默地,沉默地,

看着他。

不好意思,我总记着这点闲事。那年有两件大事还是得交代一声,不过你也都知道吧。一是,新选组晋为了幕臣,消息来的时候,局中一片在做梦的表情,受封真是草莽浪人们此前想也未敢想的事。一则是四个月后大政奉还。你看啊,连起来看,这攫升其实何等讽刺。幕府气数快尽了,抓住什么便是什么,恩赏一股脑儿地抛出去,只盼着我们来救。谁能救谁呢?绝路仍是绝路,终究拉了一个时代的人陪着走。

转年,就是戊辰年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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