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乱舞][和泉守兼定]戊辰回忆录 二

一月,雪下得悱恻。京都晴雪原是有名的,那年竟阴得凄楚。将军说要清君侧,要举正肃奸,发了「讨萨表」,文辞恭顺恳切,却没人信他的邪。谁是正,谁是奸,谁肯听他发落?不过是求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师,问朝廷讨回些颜面罢了。

我们虽受了命,一早守在伏见奉行所,作幕府军的支援,却没什么人有厉兵秣马的心情,大多只是奉近藤局长与阿岁的命行事而已。这是明摆着的:幕府的武士,尽管要为幕府尽忠,没一分胜算的仗,仍是谁也不能笑着去打。

我们并不是缺少杀敌的士气。新选组队士,大多真心实意钦敬局长,即便既不齿朝廷,也淡漠将军,只要那个人一声令下,我们便不乏觉悟。然而萨长的实力,在后来史书上,呈一串数字,在当时,呈无数漆黑炮口。

我说,审神者。你可知螳臂(和谐)当车,以卵击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什么模样?

整场戊辰战争中,朝廷投入的大炮约为五百门,幕府不足其五分之一,且多为洋人淘汰的旧制,炸膛的风险奇高。从纸面上看,这个对比不足以激起战栗,一把刀也不应鼓吹大炮。在当时,却与自杀无异。

我说,审神者。鸟羽伏见之战该不该打?

不,不这么问。我来换一种问法,换一声史学家们最爱的诘问。他们就是这么斜起眼,揶揄地咳嗽,露出被烟袋熏黄的讥讽唇齿,问幕府的陪葬品,问维新的牺牲品。

戊辰战争,该不该打?

审神者,你身居此位,调度天下刀剑魂灵,你知道兵法,也会做这样一个小小的计较。当战损超过一定比例,战争的收益将沦为负值,换言之,常人绝不会冒要命的风险,去做回报远不如此的事。

视结果,戊辰战争无疑不该打。它什么也没能拦阻,什么也没能变改。刀依旧是废了,连带着和服月代、米饭腌菜都从此被忘在角落,这片国土再也未能回复到那落樱之下、看不清面容的东洋美人的模样。我们在戊辰年所做的一切抗争,一切泪与血,也都不过是蚍蜉,盘桓在树根发出的撕心呐喊。穿不破天际,甚至去不到树梢枝叶的耳里,根本无所谓撼动。不知死活,便被埋没。

审神者,你直白告诉我,那小山似的戊辰战争的史料,里头又有多少提过新选组一笔。尘寰太广袤。一群人一生的波澜壮阔,足以不屑被记得。

谁都道戊辰战争不该打。你说,阿岁知是不知?

因不知敌我的悬殊,而贸然上阵,一去不回者,可谓之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其实去掉粉饰,不过是莽夫,一条贱命并不会因为白送,而多么地高贵起来。不知道害怕而刚猛,最多称得上是无知而已,与勇气并无相干。

我笃定,阿岁不在此列。阿岁会说效忠幕府、或是救济百姓之类的话,但几乎没有提过打赢了仗要如何如何。他对敌人的料算,从来都清楚,局长接到将军委任的当晚,阿岁便断言务必要减少正面冲突。

无知和无畏,结局都是「吾往」,只是后者须加一个「虽千万人」。

方悲壮。方可贵。

我们最终打了那场不该打的仗,与短视无关,与愚忠无关。只是有些时务不必识,有些事该做要做。

此前,会津、桑名二藩的藩士及部分江户城内驻军已应召上洛,三日,军队行经鸟羽,遭萨长炮袭,幕府军白刃还击,这是双方交火的第一仗。我们接到消息时,鸟羽方面军已败退淀城,而伏见沦为战场,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审神者,你痴迷古迹,不知有没有去过桃山。若曾由桃山俯瞰伏见,你不难明白幕府军当时的胆寒。伏见东临桃山,然而地势不同,桃山奇崛,正是有利炮击的制高点。我记得我随阿岁杀出奉行所时,远远地掠过一眼,立刻被那一字成排的大炮震住。当线膛拉下,烈焰纷至,伏见任人宰割。肝脑涂地,字面意义。

不能放任炮火肆虐。阿岁当即率一支小队,意在突袭炮兵的背后。我们旋山路而上,途中便伤亡过半。官军的阵地呈新月形,即三面包抄,只在东南留有一片空缺。这意味着我们很难反抄官军的两翼,不论想从哪边突入,官军都能迅速组织坚固防线。我单是突入重围,便饮足了血,腥气不逊于桃山之下炮轰的焦苦。

我不惧战,只是担心阿岁,这种硬仗,自然与武士间堂堂的对决不同。再精湛的剑技,再过人的身法,要以一当百,也只存在于传奇中。我怕他的体力先被车轮战耗尽,陷入乱军包围,不好脱身,可他何等信我。我于是不敢碰骨头,生怕砍钝了刃,便刀刀往命门送去。

你知道刀剑有灵,并不非是一个付丧神的姿态,当阿岁靠近,我不出鞘也铮鸣,便是每一寸百炼钢都认了主。我日后独自战斗,千万风华,不及在他手上的一分。若说那刀口舔血捱日子的年月有什么好,就是我是阿岁的一部分。

我们沉默地把自己交给对方,竟真从左后打开一丝缺口。那是刚开国,朝廷即便向法国陆军购置了大炮,也还未建起训练有素的野炮阵地。那前装线膛,弹丸四斤,最快不过两分钟一发的东西,虽能威胁装备落后的幕府军,却构不成有效的近身防御。我们冲上去,尽可能斩杀炮手,炮身是钢制,悉数破坏便不去想了,只带了不多的炸药尽人事而已。

炮手大多正忙着装弹、拉膛,后背暴露给无穷山野。阿岁急掠,我一闪弧光,便腰斩了一人。他的身躯裂成两半,腰以上发生错位的滑动,肠肚渐渐露出来,然后轰地倒在尘泥里。我们振去血,奔向下一座炮台,黑云就在我们头上,山风扬石,天很低很低。

官军的反击,比我们想象的稍慢一拍,任谁看都是十拿九稳的胜券,毕竟没想到徒生变故。我们折损了几名队士,才换来炮火的一刻安息,真不甘撤退,但再贪战果,只怕命都要送在这里。阿岁下令回撤,路上又有人被流弹打中了腿,他说着「副长,请帮我介错」。我们没办法,甚至带不回他的尸体,只好把羽织盖在他身上。

亏了这一手奇袭,加上幕府军的奋力抵抗,我们一度攻上了桃山。但萨长也并非惧战之辈,即便暂时失去炮火的掩护,亦白刃冲锋,数度打了回来。

部队的差距,终于鲜血淋漓地揭开,将军拥万人之兵,却于战事无补。我们的突袭,虽挣得喘息之机,但未能重创官军的火力,入夜,压制仍是密不透风。

我觉得夜战奇异,并不仅仅是由于我不擅长,而是夜色下战场的面目,是修罗地狱的风景,置身其中之人,往往会感到迷惑。信念在长夜中极易溃散。诚字旗立着,新选组无人敢逃,但幕府军并不全听阿岁号令。萨长留下的缺口,放走了太多斗志,接连有人从东南撤退,很快被埋伏的官军截胡。

交火持续了三天,越往后,越难说是战争,而成了官军单方面的火力倾泻。幕府军负隅顽抗,终究不敌,西乡隆盛报天皇「大捷」。

我们打输了仗,连惨笑都无法。

阿岁负了几处伤,不太重,只是筋疲力尽。连我都觉得快要砍崩了齿,不得不上了几遍砥石。整顿队士时,比起伤亡,更堵心的是横竖一片失魂落魄,败了这一场恶仗,任谁也不甘。

事后,即便如今,我们仍很难追究败仗的责任。虽是将军滋事,轻启战端,可在当时,德川贵为天下之主,一朝却被褫夺政权,将军此举,谁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一仗,会津二藩连我们,都被打成了朝敌。见天皇旗帜而不臣,论罪本就该下狱。若说此前,维新还有一分不流血的可能,鸟羽伏见之战后,各藩归顺的归顺,还有心的打出反旗,双方纵然不相当,终于也是要大动干戈起来了。

至于我,本不大记得这一仗。

审神者,我去了宇都宫,甚至我也去了函馆。原本只有国广目睹过的,他的死,我也亲眼看了一遍。我虽然下泪。

虾夷的风雪清清白白,配埋葬阿岁,死在战场是武士的命,我不向苍天讨一声。

可我又去了伏见。

我在战场上,又见到他,这一次我站在对面,向他身后的敌军挥刀便斩。我得说,有了历史修正主义者助阵,这一次幕府军轻松多了,阿岁的奇袭不费吹灰之力,几乎将萨长的炮手杀绝。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是历史修正主义,不要说教我吧,确实有一瞬间,我希望他就那么赢下去。但不赢也无妨。我说了,幕府如何,天下如何,阿岁以后的千千万万人都如何,我不关心。

我见到他了。

我好想见他。

我脱下羽织,叫国广收好,不管他那时看着我,是怎样担心。

我提刀,迎头入阵。

三尺溃千军。

审神者,我跟阿岁好像。眼睛好像。我们谁都过不了谁的招,他手里的刀正是我。我们在万军阵前对上,我只有这样与他照面。我想要至少唤一声阿岁,但发不出声,我的喉咙里仿佛全是血。

我见他腰间刀鞘,金红的凤凰。

你说过,你的本丸,再也没有我这样脾性的刀。我难缠,我不大认你,我守着百年前的老规矩,把旧主的神气学了个十足十。而我也是在那一刻,突然地明白,我真有一念成执,竟活成他的样子。

我手起刀落,避过他,斩向他身畔恶鬼。阿岁有片刻惊异,那之后我们便错开了。终究没有搭上话,也再无其他,我封刀回马,平常地披上羽织走了。

本来,我不大记得这戊辰战争开始的一仗,没翻覆天地,没颠倒乾坤。那以后,我却常梦回到与阿岁缄默相见的那一瞬去。

我只是好想念他的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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