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情抄
文 解酒茶
1
逢冬岁月,青墙覆雪,梅傲枝头。
堀川国广拨弄了一回炭火,叫它更烧得好些。炉上已起了无心去留的薄烟,悠悠往窗顶招摇,清淡的白笼住柜上桌上横七竖八的罐子,一如外头雪已笼住本丸横七竖八的几栋屋。堀川国广烧开了水,启了罐子的封,抓来几粒干金桔,连茶叶一道丢进壶里自生灭去。和泉守兼定喝茶好喝甜的,他入冬以来,这甜茶已一连沏了十数日了。
金桔泡开了。他拣两只茶盅,提了壶,一拉纸门,往庭前去。院儿里头,惊鹿竹筒敲着圆石,嗒,嗒。筒里积雪,钝重的声因而越发响了。越到庭前,越听见竹剑脆击,人声起落:“看我扬雪迷眼!”
堀川国广重重一咳。
——只不过是本丸的梅,今早开了罢了。和泉守兼定一贯的毛病,年年一看梅好,总会起兴,要么作俳句,要么非痛快打上一架不可。换了别日堀川国广早去替他备笔磨墨,今儿不行,今儿歌仙兼定没有仗打,也不当番,给他瞧见十一代目又糟践诗,一定红脸,本丸还怎么安生。就改请了加州清光,说是手合——
结果还不是在雪里扭成一团了。
“兼先生,不可以哦,不要砸到别人身上。雪太冰了,清光要发烧的。”
雪里的两团影子这才不再动了。加州清光打人形雪坑爬起来,拂去一身雪,扑向堀川国广,好像见了救星:“啊——啊。国广真是天使!和泉守打起架来根本是个野人,摔得我肩膀痛痛痛痛……”
而罪魁祸首慢悠悠掸掉羽织上的雪粒儿,等不一会儿也没事人地过来了。
“兼先生,你对清光很过分哦。”
“吵死了。说什么?打架就是要认真打。”
堀川国广看他振振有词,怎么不哭笑不得了。赶紧把甜茶倒上,各奉一杯,给清光是赔罪,给和泉守兼定则热热身子。雪景早给他俩毁得不像话了,连那当远至黑的枝头的梅,也惊落几片,点到雪上,一红一白,竟别有一番闹趣。
“看——兼先生,今年第一场落梅,出自您之手呢。”
和泉守兼定晓得取笑他,也不回话,闷头喝茶。
加州清光用罢了茶,直埋怨太冷,回屋去了。院里还剩他俩坐着,一时没话,都在看梅。堀川国广,隔了好长一会儿突然开腔:“您说,兼先生。”
“啊?”
“今年的梅是不是去年的梅呢?”
“绕啥口令啊。”
“是真的啦。”
堀川国广起身来拉他。和泉守兼定睨他一眼,到底撂了茶杯,去接那柔软的光洁的手。那手引他往梅树下走。手主人说:“我在想,我们说爱梅。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梅?兼先生,就拿这一株来看,因为去年的花已经谢了,今年就不得不生了新的花吧?既是新的,就是完全不同的花,那么这株梅就已经不是这株梅了。”
“哈……”
“可是啊,兼先生。它的枝干还是它的枝干,它的根还是它的根。也许它生在这里,早有一百年了、两百年了,没有动过。这么看的话,这株梅果然就还是这株梅啊。”
“搞不懂你。”
堀川国广笑了。
“兼先生,要是拿兼先生打比方,说不定就懂了。”
“喂,可是关我什么……”
“兼先生到底为什么是兼先生呢?我能够认出您是兼先生,凭的是什么呢?长发,还是羽织吗?可您就是削去长发,套上洋服,我也不会把您当作别人吧。那么,是性格吗?清光模仿您说‘吵死了——’,可清光也不会因此变成兼先生呢。啊啊。所以,我自己也弄不懂了。兼先生到底是什么,我又喜欢兼先生哪里呢?”
和泉守兼定叹了口气:“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啥啊。”
堀川国广好像自知理亏地笑了:“是、是,真对不起。请您不要在意。就算想不清楚,我也还是最喜欢兼先生了!”
“国广,下次告白的话,不用兜这么大圈子也行哦。”
“哎呀——您真是的!”
堀川国广拍掉他伸来探脑门温度的手,别开头去,低低笑了。雪籽儿打冬阳暴晒的梅枝上落来,描摹他鬓发和眉梢。紧接着就连梅也落下来了。和泉守兼定蓦地抽刀,银光一掠,一瓣红梅稳稳停在刀背,送到堀川国广眼前来。
“很衬你啊。”
堀川国广垂下头去,吻那瓣花,又也许是隔花吻着和泉守兼定的刀尖。持刀的人扬眉而笑:“国广,你害得我想写俳句了。”
什么嘛,结果还是没能拦住?
“嘀咕什么?”
“没、没有啦。”
堀川国广硬着头皮取来纸笔:“是写梅吗?”
“当然的吧。‘寂寂小园中,山淡水隐风雪浓’,你看怎么样?”
“挺不错哦。还一句呢?”
和泉守兼定望他片刻。
“‘梅与恋心红’。”
2
隔日,审神者安排了和泉守兼定出阵,便没空悠闲了。
堀川国广忙活了一早,替他梳了头,擦了刀,鞍了马,专门看了一回缝在领口的平安符有没有开线。和泉守兼定身上穿的是银刀装,堀川国广所以以为不是什么太过上心的地图。主君十有八九又缺玉钢了,缺砥石了,叫他们拣一点回来应急罢了,不算真打仗。一问和泉守兼定,却说:“啊,去池田屋。”
“什……您,不,主君开玩笑吗?”
堀川国广还记得池田屋。
那街巷极狭,屋内更不宽绰,又是夜里作战,黑灯瞎火,和泉守兼定到那儿,连个身子也不大易转,哪里好杀敌。心头一急,脱口就问:“主君不晓得使刀的规矩?白日作战,大开大合,当然寸长寸强,可池田屋一带地方,怎么看都是短刀天下吧?……要么,让我跟去也好。暗杀起码是我的拿手好戏——”
“算了,国广。”
和泉守兼定阖了阖眼,微微摇头。
“太刀以下,她哪有练过一把?”
堀川国广呼吸一滞。
也许是不特别钟爱短刀,要么干脆是嫌短刀难用,审神者的确从不练的,送去碎了拆了链结了的倒占大半。连带打刀胁差,也全闲得无所事事,就是堀川国广自己,也不过去过一趟函馆罢了,都还远没有到可以出征池田屋的地步。白刀,捅进骨肉的闷响。红刀,血花飞旋的腥甜。之于他们好像都是白日做梦的场面了。
换句话说,他们自己都忘了手刃敌人的感觉了。
“就是没有练过,眼下开始练不也行吗?您不要去,兼先生,我去找主君——”
和泉守兼定扯住他。
“主君心意坚决。真是的。你去找了也没用,别做麻烦事。”
他拨马走了。
一队太刀大太刀纷纷拨马,踏雪走了。
堀川国广怔怔望了一会儿,忽然冲上前去,一把扯住带队的烛台切光忠的缰绳:“光忠先生,拜托您了,替我照顾兼先生。拜托您了!”
不高的单薄的身子被缰绳扯着,踉跄地跑。
本丸里头,审神者不过不以为意地望了出阵部队一眼。她不晓得堀川国广在干什么。堀川国广干了什么也搅不翻她的算盘。
——应付你们最不擅长的地形也好,夜战也好,我都不管。只要给我杀到敌人老家,漂漂亮亮地回来!
3
接到和泉守兼定碎刀的消息,是次日一早,估摸再怎样的激斗也该完了的时候。
堀川国广这一宿,说阖得了眼是假的。星子恣肆乱,像洞穿心事,直白到惨白地讥笑。那叫做和泉守兼定的影子,无论如何从他眼前赶不走;幕府一息尚存的时候,他们谁单出去打仗,都是将近没有的事。如此一想不免越挂心了,坐也坐不住,草草披了衣裳到院里吹风。流萤多好,夜色多好,想的翻来覆去还只那么一档事。
兼先生,要活着回来。
没能打个胜仗也好,往后要受主君的罚也好,他总归要他活着回来。
因为他是和泉守兼定。
是堀川国广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兼先生。
天光一破,部队归城了。谁都有伤,谁的刀装都耗光了。谁都再没力气甩去刀头的血。用不着烛台切光忠来说:“对不起。”除非和泉守兼定没有回来。除非和泉守兼定没有回来!“我啊,要不然怎么会一眼找不到兼先生呢——”
梅悄落了。
审神者对这次战斗的评价不过一群废物四字。他们当然没有杀到敌营,池田屋地形崎岖复杂,岔路繁多,又少有光,单是找路就极麻烦,至于打架,除了短刀,也就物语能剧里登场的神人,方赢得了这仗吧!
据说和泉守兼定重伤时,部队仍未接到准许回撤的消息,大破前进,碎刀怎么不是理所当然。
“没用东西。”
审神者这样说。
堀川国广记不得他究竟带了一脸什么表情去见审神者。只晓得风是冷的,雪是冷的,他开口说出的每个字里都痴缠噩梦般的寒意,像从冰山地狱而来似的,都是冷的。
“主君。”
“哈?”
“我想请问您……”
“等一下,你是谁啊?”
审神者鼻尖凑鼻尖地探过头来,盯了他许久,久到他捱不住了,自己说:“您……我是堀川国广。是您本丸的一把胁差。”
“哈!胁差啊。那我合该不记得。”
“没有关系。您不必管我是谁。我不过是想请问您,为什么要让兼先生去冒那种险?”
“兼先生?……哦,和泉守兼定吗。什么为什么,为主君出战是刀的使命吧?”
“您却绝不会让三日月先生犯险。”
“好孩子。你是在质问我吗?”
“我并不敢,主君。主命无违,您的决断我无从干涉。命太刀去池田屋,我就当您经验还浅,刀装也没有认真准备,我就当您资材紧缺。可——”
他仰起头来,满脸泪水。
“您为什么,眼看着兼先生碎刀呢?”
“为什么嘛——”
“重伤的关头,只要您一句撤退,兼先生就平安无事了。为什么您还要再打?为什么不想想碎刀的事?为什么,为什么不准我的兼先生好好地回家来——”
审神者凝看良久,忽然抚掌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主君……”
“哎呀哎呀,真是和泉守兼定的好孩子。你问的这些,其实自己早该有数了呀?”
“什……”
“和泉守兼定又不是什么稀有刀!嘿嘿。碎了就碎了。我想看看能走多远而已。”
堀川国广尝到喉头的铁腥。
是血烧起来,又也许只是错觉骗他。他喉咙里再没有一个字,像断肠流过食管,像烙铁烫坏嗓子,他什么也没有再说。一霎罢了,血的重量,肌骨的温度,一切感觉自他身子里抽空了。
没有……兼先生了。
4
堀川国广那样活了半个来月。
说是活,其实并不怎么真切是在活着。不过也没有死。那就姑且还叫活吧。原本也不消出阵,也没有事忙,他待在本丸的某一角落任人遗忘了。
半月以后,首先来叫他的是加州清光。
“国广,你猜谁回来了?”
他由着加州清光牵他走了出去。原来梅还是那么地好着啊。红得过早,红得碍眼,叫他想抽刀肆虐它所有恬不知耻招展的枝条。
他的手当真按上刀鞘。
他看见和泉守兼定了。
——那羽织,那长发和红绳,那背影,那振声:“外表和实力我可是二者兼备……”的口调。
“兼先生……兼先生!”
和泉守兼定一顿,回身来了。
“哦,国广啊。”
“兼先生、兼先生……兼先生……”
“嘶——你哭啥啊?喂……喂!羽织都蹭脏了快起开啊,真是。受人欺负了吗?还是今天也被我帅得哭出来了?”
堀川国广听他如何瞎揣,心里头就一个念头罢了。
“兼先生,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和泉守兼定给他拍背,纳闷儿地挑眉:“回来?从哪儿回来?国广,你醒醒脑子啊。函馆以后,我沉睡多年,然后不就被那个啥审神者给召唤到这儿来了吗?”
堀川国广,愣住了。
“也就是、也就是说……”
肩在发抖。
“兼先生,您记得吗?‘梅与恋心红’。您记得吗?”
“啥啊?没听说过。总觉得是啥拙得不行的俳句啊……”
堀川国广不由自主,倒退几步。连双手也不再揪紧他的羽织了。最后一丝和泉守兼定的温热从指尖离去,一贯坚强的、爱笑的、韧劲儿的胁差猝然跪倒在地上。
“不是……兼先生呢……”
十指没入雪里。
“堀、堀什么——堀川国广?喂,有完没完,这不是给你锻了和泉守兼定来吗?虽然我想要的是狐球来着。嘛!还哭什么劲啊?烦死了。”
“和泉守兼定”。
和泉守兼定,到底是什么呢?
5
要是有人问:“谁是和泉守兼定?”堀川国广一定是当之无愧最具发言权的人物。他会说他是一把太刀,乃当年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的爱刀。会说他有好看的长发,可靠的背影,还有一双他们如出一辙,云湛风青的眼睛。会说他一副讨人来打的性子,总把我帅气啦、你吵死了之类叫人不快的话挂嘴边儿上。会说即便如此,堀川国广也愿一直一直当他的助手,照顾他到他们终有的黄土红锈的一天。
而要是有人问:
“那么碎的和泉守兼定,和眼前的和泉守兼定,又是什么分别呢?”
堀川国广一字也未必说得上来了。
他想不通。正如也想不通今年的梅同去年的梅。
他们分明一模一样。
——不。
和泉守兼定,分明只是一把刀。
一次锻造得再多,属于堀川国广的那位兼先生,从始至终也只有一把。
独一而无二。
“是的。您——的确也是兼先生。但我、我无论如何……您知道吗?我喜欢兼先生。我先前也不明白,究竟我喜欢兼先生什么呢?到底叫我产生恋情的,是兼先生身上的什么东西呢?长发的话,性子的话,您都与他没有差别。哪怕换一个人来,留起长发,改换性子,不也好像一样的吗?可我却不会因此喜欢那人。那么,其实是记忆吗?因为兼先生曾和我一起随侍岁先生左右,因为我们之于对方来说,是世上仅存的,唯一能够理解对方对于那个时代、那个人的念想的人?
好像,有些沾边了。
可是这些,您也有啊。您也一定还记着当年每一仗的情形,也明白岁先生何等重要。
可是……
还少一些。您还少了一些。
啊啊。我知道了。不过说出来的话,您一定觉得我太贪心了。我的兼先生,不光身负这段记忆,也记得他某一天曾在廊下拍拍我的头,某一天喝我的甜茶烫了口,某一天给我写了俳句,虽然蹩脚,可他一定也记得我有多么开心。
我太贪心了。都是我的错啊。哪怕只是一次拥抱,在我眼里,也是和我的兼先生在一起的珍贵的分秒。根本没有因为什么东西而产生恋情,而是恋情早就融进那些分秒里了哦。所以我、我根本,连一分一秒的记忆都害怕失去啊——”
6
本丸来了很多和泉守兼定。
当真不是什么稀有的刀,锻的捡的,三天两头就来一把。本丸房间尚有空余,审神者倒也不很急着刀解,堀川国广就总是看着十几位乃至更多的和泉守兼定,惶惑地沉默。
那日他说出的话,大约没有人懂。他也没有要人懂,只是日子照旧那么过着。要和不晓得哪一位和泉守打了照面,就停下来,问一声好,也会闲谈几句,聊着聊着笑起来,往和泉守兼定怀里扑。
然后,指尖刚刚触到羽织,又猛地缩回来。
“不是的,不是的。”
彻底谁也不懂他的念头了。
堀川国广落在本丸其他人眼里的最后一个印象,是有一天,审神者捡了第二把堀川国广回来。那时他遥遥地望见了,神色突然惶惑得更深,连筋疲力尽的一点笑容也没有了。
有人见他去了锻刀房。
炉火滚烫。
——便再也没有人,见到他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