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乱舞][和泉守兼定中心/兼堀]小平生 7

小平生 7
文 解酒茶

大正篇

  镜子里的人,和泉守兼定不当说认识,也不当说不认识。脸还是那张脸,额发欠揍地支棱着,眼睛微微一挑,就是牛皮纸包裹的坛子口红绳一解,老酒漏了一分过往。头发却被堀川国广细心理过,总不至于那么不像话了。再低眉看,一身鼠灰色中规中矩,只是贴身板儿裁的西装一时间委实叫他有点儿无所适从。新鲜料子顺着腰线渐渐收窄,和早年下摆渐宽的裤裙一点儿不同,他挠挠头,觉得自己是学不会看近些年的时兴了。他终究过时了。但架不住他过时了也是个过时的衣架子,套上堀川国广给他熨妥帖的西服,一走出去,真是那么回事儿,准叫街上的人都以为是个退伍的军官,眉目里尚窥得见一丝英气,都以为这个人必定挺拔,凌厉,适龄,未婚,都惋惜自家没有一个女儿,把她推进自由恋爱的滚滚大潮,叫她和这样的人一起去瞧电影,吃点心,结婚也不穿白无垢了,草莓大福似的,臃肿土气,穿西洋人流行的婚纱去。纵然薄薄几层料子,拧几个花,就要大价钱,不比白无垢敦实划算,那也是好,再配上一个和泉守兼定身穿海军军服立在她身后充布景,等他们有了儿子孙子曾曾孙子,再翻出来,拂去尘土,好一张满分合格老相片,合该被送到博物馆表彰。和泉守兼定想到这里发笑了,他正正自己的领口,镜子里的人着实符合满街一派政党总选举或《货币废止论》的调子,这就成了。他歪头盯住镜子,一层好皮,里子是挂着蜘蛛网的骷髅,还一掰就碎了。为什么一掰就碎了呢?他缺钙呀。大家都拼了命地想用几个钱的淡味噌和臭鲱鱼做出能登营养学之堂的午饭来,和泉守兼定不说自己缺钙是不行的。

  唱片机不晓得什么时候响了,兴许是堀川国广开的。女高音清亮又坚决:“只要为了你——赴汤蹈火我都愿意——”调子跟随提琴起伏,陶醉忘我。和泉守兼定忖了一会儿,想起这叫《天国与地狱》,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时下歌剧演员穿的泡泡袖大裙子,火红头发一卷一卷,踮足高歌,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她在崇拜大黑天,或敬惧阎罗王。和泉守兼定真想塞给她五钱钢镚儿,告诉她这个灵的。不过女演员手里有没有拿钢镚儿到底关他什么事呢?他对着镜子,模仿唱歌剧的行了一个浮夸的谢幕礼,他就知道堀川国广这下藏不住了,肯定笑的——“兼先生演戏可不在行。”

  堀川国广穿洋服他倒是不新鲜了。打函馆回来,堀川国广就一直和不和、洋不洋地那么穿,和泉守兼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他长长地叹气,把羽织收收好。但也还是头一回穿这么修身的。腰身收窄的款式上了和泉守兼定的身显英挺,上了堀川国广这样纤巧的人的身,那重头戏可不都在腰上了。他一从门后晃出来,和泉守兼定的眼睛就没从他腰上离开过。照理说堀川国广哪儿哪儿他都看过了,当然腰身也看过了,却总还对他这把腰有难以名状的在意。他小时候,从外面玩了一身泥巴回来,土方岁三叫他自己去找国广,他在偌大个屯所里东撞西撞,最后撞进一道小门儿。一个背脊,并不宽厚,但骨肉匀停,滴水的长发贴在颈边,背脊的主人高举双臂,黄铜盆子仰过头顶,哗啦一声,他叹了口气。和泉守兼定就盯住他发尖落下来的一颗水珠,它落到肩头,落到背后,落到腰侧,落到……盆子晃出和泉守兼定的影儿,堀川国广说:“出去。”

  声音虽不冷淡,也不亲切,兴许那分寸是恰到好处。那分寸是大人冲小孩的分寸,一面有些赧,一面以为小孩子天真无邪,一面还想着得教教他礼义廉耻,却把手巾往头上一搭,看着门缝被吓坏了的和泉守兼定用力阖上,没有一丝慌。等洗好了出去罚了和泉守兼定多练半钟头刀也就罢了。可那恰成了和泉守兼定平生没有过的挨罚,他一边挥刀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顺着堀川国广的腰线好看地滴下来的水,从那天起堀川国广在他心里成了大人。加州清光的岁数也并不小,土方岁三看起来也不小,但“大人”却只有堀川国广。他由那滴水,莫名想到了许多的东西,那滴水那么好看是他不知道的,那么堀川国广的每一次皱眉每一次敛眼,每一个笑每一声叹,里头还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呢?堀川国广的名字霎时变得好远好远,远得叫他抓不着,又好空好空,他可以随便填什么东西进去,堀川国广其人和他填进去的东西就成了他对大人的一切认知。变成大人就可以和国广一样了。变成大人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抱住——那么好看的——腰?

  也不能说和泉守兼定那时早早地就有什么歪念头。他又没机会懂那些个!他开窍晚着呢,模样到了十四五岁,还是天真得恼人。他说是对那腰身念念不忘,也不过是好看得紧,本能地想咬一口。后来他还真偿了愿;那是他和国广有第一回时候的事了。色情行业发展得飞快,江户年间还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春宫图,如今已经有低俗杂志了,再过百十年还会有小电影,但和泉守兼定这个柳下惠可是一个好柳下惠。理所当然。女人两条面口袋奶光闪闪——香艳不过那一眼。

  因此他现在看腰也是不难怪的。堀川国广晓得他脑子里又在犯浑,搡他:“好啦。”鼠灰色是很衬他的,显得眼睛格外蓝,只是这种衣服肩头袖口再没有地方给他打守护结,他就把红绳撤了,因此看起来少点颜色。和泉守兼定也少点颜色。仿佛往工薪阶层的鼠灰色洪流里就地一滚,出来他们是非常合格的,大正年代的人。

  堀川国广关了唱片机,站在玄关穿鞋。今天外头委实不怎么好,给人喉咙里噎着一团乌云,一面要出门,一面又恐:下起雨来就完了。和泉守兼定倒是不怕这个。楼下停着一辆自行车,乌头乌脑,只有车头灯是一个大脑门儿,传神地铮明瓦亮。他下了锁,跨上去坐着慢慢等,过了一会儿堀川国广姗姗来迟,仿佛漆黑的楼洞口突然闪耀一丝光。堀川国广跳上他的车后座,抓紧他的衣服,他说:“你摔下去,我可不管。”堀川国广这才低低笑了,有点儿脸红,最后还是一探身子抱紧了他。他一蹬脚蹬,两个轱辘滑出去老远,冷风吹起鬓发和衣角,他呼哧呼哧地骑着,行过汽车轧坏的坑坑洼洼,狠狠一颠,堀川国广坐在后面笑起来。

  和泉守兼定按说该已经习惯自行车了。最初的时候,他不过是不想挤电车,每天一早先看着最少三趟长龙高挂“满员”的牌子招摇过去,留他风中凌乱,委实咬牙切齿。他想要是有马就好了,遗憾松风和青海波也都尘归了尘土归了土。堀川国广说马是没有了,但可以买一辆自行车,和泉守兼定这才有了新座驾。新座驾还叫松风,他骑了很久了,可还是骑不稳,他在新时代的玩意儿面前总是意外地笨。载着堀川国广,车头左偏右偏,他竭力才能稳住,不禁一个劲儿地弹舌,堀川国广就伏在他背上笑,好像他还是他的小孩子。

  和泉守兼定终于挣扎到了百货大楼门口,所幸雨还没有下起来。他接堀川国广下了车,一同走进气味闷得不太好的大楼里。一楼总有一股味噌混着胡椒粉的奇异香味,卖调料的把瓶瓶罐罐堆在一起,有老醋,有粗盐,也兼卖奶糖块,花里胡哨的糖纸上印着:森永。他摸了摸兜,能买一块,于是塞进堀川国广手里。糖纸上的颜色太多太重了,一揭,都印到奶糖上。堀川国广问:“你吃不吃?”和泉守兼定不说吃,也不说不吃,单趁堀川国广刚含住糖块的一边,抬头来问的时候,一口咬走了一半。

  全日本把百货大楼当成祗园祭逛的人,恐怕只有他们两个。在和泉守兼定看来,祗园祭上卖的吃的玩的,老字号和服铺子扯的新货到店的招牌,黑金鱼红金鱼,百货大楼不过是把这些热闹整合到了一起,容人只看不买,是一项好消遣。楼梯口贴着竹久梦二的美人画,女人的大眼睛纯黑迷离,额发浮腥,脸颊已经比和泉守兼定那个时代的瘦削许多了,画上掺合了黄油、可尔必思和梅雨的味道,一路散发到二楼去,二楼又是大杂烩,精巧许多的小锅子,垫一把好布烧热,商家吆喝着下一扎棉线进去,配发卡块儿和耳环丁儿。三楼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入口是一家西餐馆,里面的人坐着吃酱浇饭。米饭耸得像小山,咸酱汁大勺大勺淋下去,萝卜腌菜手拉手围在碗边。和泉守兼定摇摇头,不由得非常同情西洋人。他对堀川国广说:“没有好看的了,下去吧?”

  堀川国广点点头。他们下去是去赴今天本来的节目:奶油蛋糕卷。百货大楼旁边开着面包店,卖泡芙之类的西洋甜品,一点奶油上放颗樱桃,就叫它做红宝石。堀川国广原说吃这玩意儿也没意思,是和泉守兼定说时兴,要请他吃,才跟来的。归根结底也不是时不时兴,因为现在谈恋爱的小年轻儿都吃这个,和泉守兼定还没跟堀川国广谈过恋爱呢,当然得补回来。所以他买了黄澄澄的叫海绵蛋糕的东西,芯子卷着一汪白,推到堀川国广面前,说自己不吃。结果还是给堀川国广塞了一大口,甜甜腻腻,软软乎乎,满嘴都是,还蹭到鼻尖上。堀川国广笑:“兼先生今天是带我谈恋爱来的么?”

  和泉守兼定说:“是啊。”

  堀川国广问:“怎么谈呢?”

  这下和泉守兼定可就不知道了。江户年间的人不兴谈恋爱,那时候,那时候都是看对眼就上了……他和堀川国广虽说没有这么简单粗暴——但也委实没有什么故事可循。他说:“就是一道听听歌剧,送送花,吃吃点心,然后……”然后就结婚了。和泉守兼定纳闷起来了,说到底听歌剧送花吃点心有什么用呢?末了还是要结婚的呀。还是人们在结婚前都把浪漫挥霍完了,结婚以后就只剩柴米油盐,那有什么意思呢?谁还要结婚呢?大家只谈恋爱就好了。他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我看我们还是不必谈。”

  堀川国广长长地“诶”了一声:“兼先生变卦真快。又是怎么不必谈了?”

  “一辈子都在谈恋爱的话,就不用特地谈恋爱了。”

  和泉守兼定说完,下意识总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可一转念,又没说错!他从小小的时候就和堀川国广在一起了,因此要他分明,他究竟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堀川国广,那是分明不了的。堀川国广已经为了他的柴米油盐忙了这么多年,可他们也没有相看两厌,这就行了,就算味噌汤对饮也是一场风花雪月。和泉守兼定觉得自己真是没说错,可扬头一看,堀川国广早害臊得要钻桌子底下去了。

  店里的留声机放着低沉音乐。堀川国广磨磨蹭蹭吃完了蛋糕卷,同他并肩走出门去,一滴雨点重重打在和泉守兼定发旋儿,他看了看天:“下雨了,你要不要避一阵再回去?”堀川国广不出意料地说:“又不打紧。”和泉守兼定笑了。他们一前一后跳上自行车,冒雨飞赶,水花在车轱辘底下银亮四溅,很快他们肩头脚踝都湿透了。和泉守兼定回头大声问他:“怎么样?”堀川国广笑:“好!”满街撑伞的行人都看这两个疯子。和泉守兼定只顾回头了,没有仔细路,前轮忽然硌着石子,咣地一声两个人都栽出去。一下子直接连手肘都青了,两个疯子却同时侧头,堀川国广问:“没事吧?”和泉守兼定答:“死不了!”他们喘着气,靠着矮墙边的一缝枯草,相看傻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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