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乱舞][和泉守兼定中心/兼堀]小平生 10

小平生 10
文 解酒茶

昭和篇

  坡道又缓又长。

  坡道顶上立着一座小神社,没有多少信徒,但也不至神佛都被遗忘的地步。因为坡道不陡,好跑,两边又全是树,迟樱,寒椿,百鸟嘶藏,实打实地好看,小孩子就愿意上这条坡道来,揪花,滚手鞠,抱着纸灯东奔西跑。也有画家来采风,往神社门口的石阶一坐,坐到黄昏,小孩子们稚声稚气地杀到面前来,学能戏里的角儿,顿足大喝:“来者何人!”[3]就是一幅好画了。逢魔时的光景妖艳虚浮,画家慢慢转着画笔,笑了——兴许上灯前会遇见妖怪吧。他坐回石阶,忽一侧眼——妖怪就在那里了。

  不。不是妖怪。如定神看的话,很容易就会发现那是个人了。可乍一瞧,要说像妖怪也是有那么些像妖怪。要紧是左耳一颗耳钉,红得亮眼,那红委实叫人想起许多物事:梅,新娘子,小豆,血酒。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还像神社门口,逢凉夜燃起的一星灯火,虚妄地明亮着,因此他才觉得像妖怪,像雨女还是什么的,在混沌的雨雾里撑开一把油纸伞,回眸一顾——

  妖怪回头了。

  他原本立在老树底下,鬓后红樱斜出,扬手去拂一枝儿绿绿的叶子。一转头,眼睛蓝汪汪地一抬,眉梢带笑,红结轻旋,落花沾襟。好像静物画里霎时闯进一个活的人。画家一口气儿闷在了胸口,想也没想冲过去:“请问,画您可以吗?”

  妖怪——不。他脸上沾了三分鲜活错愕,很快又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随画家坐在离神社最近的那道石阶上,青苔的香味儿好闻得叫人想活着。这里的黄昏那么大,静,近,四野浮动着橘黄和土色,遥空传来孩子们身上挂的铃铛动静。他坐在这条坡道的最高处,温柔地俯瞰众生,画家起了稿,他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笑:“您为什么画我?”

  画家比划着构图:“我只画温柔的东西。”

  他说:“温柔的东西。”

  “人间温柔的东西是——春之烟水,夏之松风,秋之山色,冬之炉雪,”画家眼里鎏过夕阳的光彩,“和你的感觉很像。”

  他于是慢慢儿露了个笑:“您可真会说话呢。”

  画家专心描着他的眼眉。到上了夜的时候,画画好了,扯下来一卷,塞到他手里:“多谢您了。请您用绳子什么的系上……”

  他“啊”了一声,翻翻口袋,摸出一根很旧的红绳,把画纸小心一捆。风开始冷了,画家冲他挥手:“请您快回去吧!多谢您了!”他也挥手:“多谢您了!”画家咬着铅笔,眼睛骄傲地一斜,目送他返身步下长长的坡道。等他的身影到坡道尽头时……

  画家又看见了。

  妖怪。

  打从昼和夜的分界信步而来,立于坡道尽头等人的……

  美丽得叫人战栗的妖怪。

 

  晚饭吃茶泡饭。热乌龙茶,片鳗鱼,加梅子干,再撒一小把芝麻。堀川国广因为是同和泉守兼定一道回家的,为了不叫他久等,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做。好在和泉守兼定说:“还就你的茶泡饭最好吃。”堀川国广安心是安心了,也提起筷子,咬着一块梅干,嗔他:“讲得好像兼先生这辈子真吃过什么好东西。”和泉守兼定瞟一眼摇摇欲坠的吊灯,冒着给砸出个脑震荡的危险发誓:“好东西么,也吃过的。”

  这会儿是晚上七点来钟,火烧云尚和黑夜拉拉扯扯,好像和泉守兼定只晓得名字的某本苏联名著。到了夜里十一点钟附近他们还有一餐,纵也有可能还是茶泡饭,但不填饱肚子总不行。和泉守兼定问:“今儿顺利?”堀川国广心不在焉嚼着鳗鱼:“很顺,目标没有多挣扎。”

  和泉守兼定说:“给你杀应该是不痛的。”也不知道话儿里的是说他一刀封喉的意思,还是旁的什么不清不楚的意思。堀川国广又说:“不过埋的时候有点儿麻烦,那座神社背后原是从不过人的,今天门口坐了一个画家。”

  和泉守兼定一顿:“画家?”

  堀川国广苦笑:“可不是!画家先生人可不错,兴许没有注意我一身血吧。”

  角落扔着堀川国广刚刚扯下来的衬衫。说是衬衫,眼下改称破布料子倒也不为过,褐红褐红的一团。堀川国广早先杀人也不爱见血的,因为洗起来麻烦,但事到如今为了不出太大动静,他的选择往往是割喉,再随身多带一件外衣,罩住满身血腥才敢上街。堀川国广把饭粒扒干净:“委托人着急见尸,不肯等到入夜,价儿倒多开了一倍呢,兼先生。”

  他站起身去洗碗。一堆褐红就偎在水槽边上,他低一低眉就能瞧见的地方。他说:“处理这东西也是事儿。”此外再没有别的感想。也不如何反胃,也不如何惊悚,笑话,他可是专门儿练过一手提筷一手按刀的人哪。

  他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事。橘红,与土色的黄昏。觉得有几分恍如隔世。他跪在尸体旁边,掏出口袋里的小照相机,这玩意儿是委托人交给他的,他充其量只会按个快门儿。他选着角度,找一个不会把自己的影子摄入镜头的方向,连拍三张。这附近没有反光的东西,这是好的,堀川国广就不至于担心暴露。树林里头事先开好了坑,他拖着尸体平放进去,四周很快就冒出委托人那一伙儿。他交了照片,拿了酬金,填土不关他的事。然后他精疲力竭地往神社外头走,暮色四合,迟樱美好,再然后——

  “我只画温柔的东西。”

  堀川国广当时打了个寒噤,借口裹紧了外套。鲜血黏黏糊糊扒在他身上。

  “兼先生。”他洗好碗,撩起凉水抹了把脸,“人间温柔的东西是什么呢?”

  和泉守兼定手底擦刀,头也不抬:“国广啊。”堀川国广下意识还以为招呼他有事儿,接:“哎。”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就是和泉守兼定的回答,反闹了个红脸。他做完了洗涮,对着和泉守兼定坐下,刀锋尖冷,背窗月明。堀川国广一时没了主意干什么,忽然被腰间的东西一硌,才想起来,塞给和泉守兼定:“尸体身上带着这个,没处丢,我就带回来了。”

  和泉守兼定脸色一变。手枪。他举到眼前,带着一丝儿不那么爱也不那么恨的笑容端详起来。枪管乌黑发亮,梭子一转,发出咔哒咔哒的动静。他说:“没用,拆了吧。”还真就低头拆起来。堀川国广看着他拆,等他拆完了,说:“兼先生就是厉害。”然后他忽然也觉得没意思,就把一地零件划拉起来,比比划划竟然还能再给拼起来。和泉守兼定不服了,夺回去继续拆,惹堀川国广好笑。光拆枪也是太闷了,堀川国广打量一眼沉下来的夜色,寻个话头:“前儿杉浦先生,上东京去了。”

  杉浦是楼上邻居的姓,平素也不能说有什么往来。只是现在东京的景况委实不怎么好,和泉守兼定抬抬眼皮:“干什么去?生意?”堀川国广点头:“弄了一点可以搽脸的什么膏,他家里也不好过。结果,兼先生猜怎么着?”

  和泉守兼定心说东京现且儿还能怎么着,“遇空袭了?”

  堀川国广笑:“可不是么。留他老婆,还一个姑娘,不到十岁,楼上天天吊丧呢。”

  和泉守兼定摇摇头:“洋鬼子动辄就开飞机去炸,三天两头,他也不是不晓得。”他停下拆枪的手,“你怎么想,周济些么?”

  堀川国广还是笑:“没周济这回事儿呀,兼先生。咱们好过?”他们确实是不好过的。茶泡饭里放鳗鱼已经算是开了荤,通常堀川国广把一小条鱼肉片三片,和泉守兼定两片,自己一片,然后对和泉守兼定交代:各两片。通常和泉守兼定并不揭穿这种小把戏。堀川国广在这儿上对他好,他就不急不慌地上别处好回来。但堀川国广嘴上这么讲,还是起了身,扯报纸包两块腌鱼,一把纳豆,给小姑娘还放几个冰糖。到了十一点钟,他们吃好宵夜,带刀出门的时候,轻手轻脚地搁在杉浦家门口了。

  这一单生意不大好做。暗杀的活儿往常都是堀川国广措办,和泉守兼定那口长刀,就叫他留着追债讨利的活计去用。这回他们一道去,是堀川国广的主意,说委托人一帮毛头小子,净玩花样儿,要堀川国广从目标尸体身上切下左手小指,才算交差。和泉守兼定一听就明白了一半:“你干脆不杀人,切了指头就完了。”堀川国广说:“就是。我探过信儿,同帮派的两个盘口起争执,挨宰的那个顶多替罪羊,哪儿那么罪极至死。”

  因此堀川国广说这一趟,逼目标切根指头,再知会他连夜逃了也就完了。奈何目标也是有点儿背景的人物,堀川国广单枪匹马,恐唬不住人,这才叫和泉守兼定帮他。两人照计划到了目标地点,委托人中的几个为防带来的指头造假,干脆等在附近。堀川国广翻进窗口,和照片别无二致的长脸男人已经熟睡,他把男人的口鼻一捂,搡起来,刀背抵着男人后背。被那么抵过的才晓得有多怕人,刀身冰冷,手底又使了劲,一个不听话背后的人就逆过刀来,拦腰横斩。堀川国广打后门带他出去,后院荒得很,委托人也没有想到往这儿守人。男人把眼睛铜铃似的瞪起,和泉守兼定佩刀一横,刃抵颌下,“要么留下你一根指头跑路,要么死。”

  揣着那根鲜血淋漓的小指离开没费他们多大事儿。和泉守兼定交货拿钱,返身送刀回鞘,背影还和来时一样又静又狂。身后几个委托人窃窃私语了几句,有个愣头青儿拔高了声调,轻浮地笑:“库莲娜小姐,看上他了吗?”

  “我再说一遍,我叫克瑞安娜。”

  和泉守兼定早走远了,没有听见。这桩生意给他的印象还不如几日后他去打酒深刻。他去打酒的时候,老板娘不知为什么,多送了他一碗狐荞麦——当然不是因为这个。那会儿是中午约莫十二点钟,街上轰地响起广播员万分紧张的声音:“现在即将广播重大事项,请全国听众朋友起立。”和泉守兼定本来就是立着的,也就没动,侧耳去听:“天皇陛下即将亲自对全体国民宣读重大诏书,现在开始播送玉音。”紧接着国歌响了,这首国歌早被满大街循环得三岁小孩都会哼“吾皇盛世兮——千——秋——万——代”。那之后,历过不老少天皇的和泉守兼定,头一回真正听到了天皇的声音。他不记得那声音有什么特别,也记不住那声音从头到尾说的哪怕一个字儿,什么“为情所激,妄滋事端”,什么“至如排斥他国之主权,侵犯他国之领土,固非朕之本志”,都在脑袋里头轰隆轰隆地作响。和泉守兼定茫然地听完了,发现老板娘也是茫然的表情,他连酒都忘了提,上街上去,看见每个人、每个人,都是一脸掉了魂的,没悲没喜茫然的表情。这茫然至深刻地烙在和泉守兼定的记忆里,竟鲜明过一切刀头鲜血。从那以后,一夜之间,全国好像都空空荡荡起来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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