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乱舞][兼堀]美丽之名

不应该责怪种子。

堀川国广记得自己是怀揣着这样的念头睡去的。不论如何,不应该责怪种子。种子它也很难过不是吗?发不了芽,开不了花——其实都生不了根。无法破土。无法挺直腰杆,伸展躯干,呼吸畅透,目睹拨云见日,人间的万丈光辉。

只有腐朽。腐朽于漆黑之中。继而滋生。恶毒的养料,蝼蚁的温床。

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种子啊。醒来时,他也还是怀揣着这样的念头。但是,这阻止不了他依然对它心存侥幸的寄望。他是和衣睡的,睡得不稳,因此起来时双眼通红,信手扯了扯衣摆的褶皱,也不论是否真平整了,就去菜地看了看。

早晨的空气并不好。风中弥漫着酸败的味道,不是很浓烈,却总像错过回收日的垃圾袋,没封好的腌菜,细小而颇令人不快。堀川国广爱干净,本无法容忍本丸流荡着如此的风,但此刻他只是随便地耸了耸肩。襟前的红绳蔫巴巴地打了个寒噤,昭示主人缄默的妥协。

卷心菜还是没有长起来。不光卷心菜,别的什么也都没有。马槽里——虽说已经没有马了,残留碾碎的胡萝卜与草屑。堀川国广还没沦落到吃这个。他也没有刷洗马槽。

有点儿空白。他的大脑这么觉得,并且指挥面部神经形成了一副极其茫然而松垮的表情。现下是该去寻找食物吗?他却没有迈开脚步。他不觉得饿,但目前的的确确还真实存在的,他那人类的肠肚,假使再不进食,过下一定会发疯地绞痛。

悖论。他想。像人间的每桩事一样。

昨天他吃完了橱柜里搜刮来的最后一包即食昆布。他对昨天的记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明天吧。他想。明天他就会忘了自己是谁。尽管现在他还记得。于是唇齿情不自禁,喉舌擅作主张,打颤一般,他轻轻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述说着。

是堀川国广。付丧神堀川国广。

语尾轻快地上扬。或许是过去曾在那里生活的习惯所致,怎样都好,想不起来了。堀川国广保留了一分京都口音。从前有谁说过他这样讲话温柔有趣,但是,现如今也怎样都好,想不起来了。

说到底,付丧神这个定语,本身就很蠢。笤帚也有付丧神,碗也有。姑且他还记得自己是刀的付丧神,这也带不来什么分别。他从何处来,又应该往何处去,并非他有意探究哲学,实在是哲学在困扰他。

他蹲伏下来,指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掩埋菜种的土。

口袋里于是有什么东西,在动作的过程中硌到了他。他随手摸了出来,是几张纸。是他本人的笔迹,毫无疑问。以言之凿凿的口吻,傲慢地写着——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

会有这一天。你,也就是我,忘记了全部。

堀川国广笑了一下。不,也有可能只是难看地咧了咧嘴。对于驱使表情,他已然倍感陌生,别难为他吧,他只是茫然地转动眼珠扫读着他遗忘了什么。

总之,时政失守了。

从前的自己好像不太擅长言辞嘛,一开头就“总之”。说到底,时政是什么,接下来出现的历史修正主义者又是什么啊。

——“感染”很严重……

几行小字解释了“感染”,堀川国广真谢谢自己。他在脑海中竭力捋了捋,总算唤起一点模糊的印象。大概是指像他这样的刀剑付丧神,也许会被历史修正主义者传染一种病毒般的东西,致使死去,死去——但又还活着。堀川国广也不知如何形容,又费神读了几行,才挑拣出“暗堕”这个字眼。

是的。暗堕。失去人性,恣意杀戮。

虽说跟付丧神讲究人性这种事,本就是天方夜谭,不过就“审神者”一职的设立,以及时政早期的行事风格来看,说不准还真的成功了一阵子。

随后,笔记上又写道……

我们已经,没办法再抵抗历史修正主义者了。

许多同伴暗堕,倒戈加入了溯行军,抑或变为独立的势力,第三方干扰。与此同时,历史修正主义者也在各处搅动起时空乱流,时空越是混乱,暗堕就会波及越多的本丸……

恶性循环。

残存的,清醒的付丧神,想必已经不多了。即便不曾暗堕,也大多都早已因为殊死抵抗而折损。

而我就是为数不多的那一个?堀川国广这次没办法再茫然了。他苦涩地牵了牵唇角。那么说,这个本丸,这个空无一人的本丸曾经——

……

他勉力揉了揉眼睛,迫使它在外力的蹂躏下重新燃起一瞬晕眩般的光亮,即便眼皮早已经万分干涩。这是他稳定心神的通常手段。刀还在,没关系的。这亦是他稳定心神的通常借口。刀在枕下,他回房去找出来,一时有些拿不准是佩在腰间还是抱在怀里。总之他携着它再度回到室外极低的气压中。

……大约他是真的挂心卷心菜吧。

读下去。他勒令。旋即自己拜领了这道勒令,恭顺地垂眸,巴望在纸张的下半部分,能窥见些景况乐观或含蓄的字眼。没有。乃至堀川国广怀疑自己方才揉眼揉花了。他印象中自己的措辞从未曾这般粗暴。

审神者死了。

本来也只剩下你——亦即是我。还有

“还有”之后是删除线。浓重。漫长。

因为她的死,灵力在消逝。我想留给我的记忆的时间不多了。等到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彻底忘记——真没法想象读到这些的你是不是已然如此——

记忆耗竭,取而代之,就是生命流失。

终于我会死于灵力枯竭。没能死在战场上也是没办法的事。嘛,你也许不愿坐以待毙,就像我也不愿。我支持你寻找生路,不过我必须在此先向你否决某些可行性。不要出门。你最好把本丸锁死,绝对——不要出门。我知道投靠其他审神者,亦即找到新的灵力供给,是最易联想到的活下去的方式,但你不能——你不能。

如今……时空中流荡着暗堕者。

他们不分敌我,也不能分辨眼前现身的活物是兔子还是人。他们只知道斩下去……抑或,将一身黑暗渡给你。我——我倒并不是害怕自己暗堕,可是——删除线——毕竟还在这里。

假如只知杀戮的我,对他白刃相向,我无法原谅自己。我必须杜绝这个可能性,求你不要出去。

况且,与时政、与其他本丸通讯的手段,因为灵力消失的关系,都已经无法再启用。想要联络其他本丸,只能出发前往,也就是,主动投身于乱流中。姑且不论乱流会否将你卷向遥远的未知,永恒的黑暗,也先不把暗堕者放在眼里,就算是没有这些风险……

你也,无法被其他本丸收留。

……就像我们从前也无法收留谁。在历史、时空、世界都有可能毁灭的这场缭乱中,与人为善本就是伪命题。

即便你侥幸抵达了还有审神者的本丸,也势必会被拒之门外,我想这并非他们冷酷无情……谁也无法确保,敲开自己本丸的门的,不是一个暗堕者。

在乱流初期便有过这样的先例,信任在乱世总是匮乏品。

因此我……

……写到这里,一切便断了。

令堀川国广心悸的是,其下并非一片空白,而是一大片……纷繁,缭绕,交织……删除线。即便他把纸翻过来,试图从纸背上读出些什么,那里也只有力透纸背的删除线,以至于刺破了纸张。

笔珠一定是爆裂开去了。油墨四下宣泄,但笔的主人仍在孜孜不倦地涂抹着这几行文字。堀川国广观察到,这一片令人作呕、油腻的深蓝中,有几点干涸的褶皱,显然那是眼泪的遗迹。

发生什么了吗?无从揣测。他只是把笔记纸按照旧折痕叠起来,塞回口袋。

那股酸败萦绕在鼻端。很快地、又也许并不快,堀川国广现如今不能说有时间观念。它又被凛冽替代。

分明头顶的发旋才是先驱者,但那末梢的末梢无法与他心通意达,告知第一片雪的降落。因此,直至雪粒已覆满肩头,堀川国广才后知后觉地仰起脸,凝视着半空中六边形的晶核。

长久,长久地——

任由乱雪纷入眼中。他忽然蜷下身去捂住脸,不过究竟也没能哭出来。



也许是几天,也许只睡了一会儿。堀川国广觉得身体很倦怠,这是灵力流逝之故,好在他还没有特别饿。

无事可做。雪不停,已在院中积了几尺深。索性,他敞开大广间的门,守候着什么一般坐在了门前。

看看雪吧。

无事可做。

这场雪绝非自然降下。天光是如此奇崛,云的沟壑间,支离破碎地洞开了几许光,雪就从这光中飘下,一刻不停。堀川国广从未见过如此静谧又狰狞的灰青,如此自相矛盾而又浑然一体的光景,以至于有一瞬间,他怀疑天幕死去了,横陈在头顶的是巨大的尸骸。血肉俱化作雪雨,纷扬开去,于是便解释了那几爿云块的排布是何以如此白骨棱棱。

不死的东西死去了,万籁俱寂地凄婉。堀川国广被天气吸引去了良久的注意力,这可以拿来解释,他为何忽然才发现其实有个人倒在那里。

……倒在雪上。

决不是……

灵力的消逝使他注意力涣散。

他走进庭院,很近很近地看着那个人。侧卧于雪中,长发凌乱,因而看不清面容。羽织的颜色,似乎原本是浅葱,但此刻光线纷舞,放肆折射,不留情面。

堀川国广便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颜色。

他的视线停留在佩刀上。

纤长,目测近三尺。而优美。那绯色何等通透,带着一身杀伐决断,战意盎然,誓要将天地间的宝珠都映成鱼目。

这一刻堀川国广福至心灵,醍醐灌顶,蒙受美学之神的启示般顿悟。这把刀与这个人一定都来自尽头,世界之彼,生灭之前,有情之外,他是你极目远眺万物的最终,届时显现的美丽。你方清楚这人间原不辜负。

素不相识。但堀川国广受到感召般,想要近前去。

雪沙沙地动了动。确切地说,是那人动了动。远在堀川国广的指尖碰触他、渡去一丝如果还有的体温之前,他从雪上翻身暴起,抽刀回指。

一庭风雪,皆为这一旋身一震。堀川国广茫然地倒退几步,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没有恶意。

而后堀川国广也震住了。

黑暗。

噬魂灭心,响彻地狱的黑暗。

正流转于他的周身。

首先是雪。在发尾肩头缠绵不去。然后是血。襟前,袖口,刀头。末了那极致的虚无一般的黑暗盘桓在他眼眸中。至此,便集齐了一切消极的要素,使人忽然从心底叹服日语将绝色称为凄艳,是如何地有见地,如何地见了血。

只消他在那里,横刀将你一指,你便可甘心抛却科学与神学,盈盈一跪,如一众醉生梦死不切实际的小说家一般,从此拜为美的信徒。

何等……

颠倒众生的修罗恶鬼。

甚至,他让堀川国广由衷觉得,暗堕并不坏。好在这疯狂的念头只来得及持续一瞬,求生欲催动的理智便将他的手抽了回来。决不可碰触,碰触即遭黑暗缠身。堀川国广一眼望进他的眼里,很难说能从中辨明一丝神智。

你要斩杀我吗?

无声地,只是轻轻颤动了一下唇。堀川国广——问。

而他没有回答。暗堕者早已失去“语言”,心中所存不过是一切刀口舔血的行事。啊,那么是要死在这里了。堀川国广想。但不知为何他仍旧没有拔出刀来。

安谧对峙。恬静僵持。雪吹了几许,暗堕者的眼里像是蓦地闪过一缕清明。刀尖调转了方向,被深深按进雪里。

那个人扶刀一拜。



好吧。该怎么解释这史无前例的境况呢。堀川国广突然间庆幸并没有人真的在等待他的解释。他和一名暗堕付丧神——准确地说还是暗堕后期已入膏肓,想必刀下早已无辜生灵如麻的那种——和平共处了。他把对方放进了自己的本丸,虽说这里现下的确是由他全权做主没错。

他不知是不是应该心惊胆战一点比较好。他那颗不太争气的心想到的,反正是连茶也没有。需要灵力运转才能点燃炉子,所以渴了还不如直接捧起雪,不过堀川国广做不到开出这个玩笑,因此他只是坐在桌子上无所事事地晃着腿。

没了记忆也不太坏,至少让人松快。

暗堕者好似很累,在第一个白天和黑夜倒头便睡。隔天堀川国广总算见到他醒着。如同认得出自己一般,他没有做出任何含有攻击性的举动。

说到底,以暗堕付丧神的实力,普通刀剑根本无力相抗衡。堀川国广全无防备,要杀他的话也用不着拖到今天。

这给了堀川国广十足的胆量,乃至主动与他攀谈,“那天你的羽织袖子里掉出了这个。”

并指夹着一笺纸,语尾仍是轻快地上扬。

“是你的名字吗?可我不知道怎么读啊。”

纸上写着和泉守兼定几个字。不幸的是,堀川国广非但不知道怎么读,连怎么断句都不知道。刀派与刀铭,那些稀奇古怪的同伴们的名字,早就被忘诸脑海。还能读出自己的名姓此刻就足以夸耀了。

暗堕者毫无反应,眼皮不撩。堀川国广有一点泄气。

“那你认识我吗?嗯——我。我是堀川国广。”

对方扬了扬眉。

“这是什么意思——”认识还是在嫌我多嘴?

他凑了过来。并未逾越黑暗传染的距离,但的确较先前近了分寸。意外的是他歪歪头,露出了一点点带着笑意的眼神。

如果暗堕者还称得上有眼神的话。

堀川国广着实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他似乎被一个暗堕付丧神撩了,这感觉十分奇妙,形同人类与丧尸旷世绝恋。

“这么说是认识了。可惜我不记得你,呃……嗯,我忘了很多事……”慢条斯理地,也说不上说给谁听。“不过我又感觉我们可能不一定认识。”

堀川国广万分诚实,“我要是从前就认识你,一定会喜欢你的。可恶究竟是谁下手让这张脸暗堕,暴殄天物是会挨打的哦。”

付丧神却恢复到了毫无反应,宛如他和他的这串揶揄全不相干。

堀川国广发觉他身上的气息着实很冷淡。不,冷淡在此不是一个贬义词。他是暗堕者,却毫无邪性,既不诡谲,也不妖异,反而端庄亦克制,彷如通身都带着神佛般肃穆的冷香。

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何竟保留了一丝人性。但堀川国广不知道,其中哪一边才是因果。

明明都已经暗堕了,却勉力压抑着暴戾的脾性,只是守规矩地在本丸内休息,很辛苦吧。

或许是出于这份心情,堀川国广并不抗拒,睡在他的身边。

这座本丸已经没有昼夜了。即便失去记忆、即便一无所知,堀川国广也能凭借付丧神的通感敏锐地意识到,这风雪肆虐到最后,一定会掩埋这里。

雪正在狂啸着。每当他在和泉守兼定身边——事实上很远。他们没有睡在里面的房间,而且在大广间和衣而睡,固然是堀川国广想要一眼都不错过地、目睹本丸的覆灭之故,也因为和泉守兼定全然没有收敛自己的黑暗气息,藏到里面去的意思。——于是他就睡在门边。堀川国广则睡在最里面。相隔一整片广袤的榻榻米,堀川国广就这样凝视着他睡去的背影。他会把刀插在中间,警告堀川国广不要接近自己,——如此便是现如今本丸内沉默的奇异风景。

好吧。每当这般睡去,每当不用枕头、而是直接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堀川国广都一清二楚地听到,每一片柔软的雪,最终却撼动了一切的声音。在绵亿的、贯通日与夜、昨与今、生与灭的雪上,这里连地基都被动摇。

一切都是虚浮。

一切都仅仅是在迎接幻灭。

堀川国广……

觉得寒冷。

但是,他倒并没有因此便去触碰和泉守兼定。他只是并不安稳、却也的确不曾惊醒地,睡去了。

因此,他不清楚和泉守兼定是何时离开的本丸。

极为勉强地,他从倦怠感中又一次清醒时,总算忘记了自己是谁。周遭的万事万物,都全然陌生,大雪遮天蔽日,豪阔地厚葬着他。

转动僵硬的脖颈。抚慰濒死的肩胛。他只看见一个人,抱着刀坐在门边,坐在雪边,一身寒意尤甚。

任谁见了这副姿态,都一定会以为他想找些什么祭刀。可是他把刀平举起来,却只是为了在刀尾挂上一只袋子,接着把它滑动到堀川国广面前去。

三尺长刀。此刻正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堀川国广从刀头取下布袋,松开其上的结,将它摊开成一张桌布。里面松散地盛着一些水壶、饭团、鱼松——橘子之类的东西。

橘子被剥去了一半,饭团也不是完整的,堀川国广以为他先一步补充过体力,无法也无从得知为这些东西他跋涉了几个废弃的本丸。他也不认为吃东西能对自己产生什么帮助——这使他只想要沉沉睡去、再不醒来的濒死感,显然并非来源于饥饿。

嘛。死前有好吃的也不错。他宽慰地这么想着。于是没有多说什么,轻快地享受着食物。他着实也许久未曾喝水这般奢侈了,甘甜使他的精神多少好了一些。

最后他剥起了橘子。“你也吃吗?”他问。

和泉守兼定没有反应,他只好自己咬下一瓣。水果已然干瘪得味同嚼蜡,但堀川国广恰好擅长从万千清苦中咂出一点甜味。

他笑着说,“这可让人有点想缩在被炉里吃橘子了呢。”

尽管他也不大记得被炉是什么了。“大雪就是要配上被炉、被炉就是要配上橘子。虽然杂煮或者红豆汤也很让人神往,不过我果然是单凭这两样东西就可以过冬了。”

“你试过吗?被炉。你可以跟我坐在同一边——那我就会忍不住蹭到你身上去取暖,然后一起踢翻炭盆吧。这种时候玩花札、聊回忆都很不错,不过我最近总是困得很,说不了一会儿就会睡过去的。”

在被炉里睡觉绝对是人间幸福啊——他笑着说。

似乎茫茫然地,又似乎了然于胸,他突然走到门边,回头打量着灰暗颓败的大广间。

“过去,这里是什么样子呢?过去都有谁在这里呢?我真的是忘了很多事,就这么死了有点可惜啊。”

我甚至都还不知道——

他笑着说。一大滴泪掉下来,使湛色的双眸涌起朦雾,却更为明亮。

一如初相识。

“该叫你什么名字。”




不可触碰。

不可逾越。

不可——

坦承思念。

和泉守兼定、那暗堕的付丧神、虚无彼世的一部分,于是只是、于是、只是看着他。以目光流连过他的眼角眉梢,他被眼泪润湿的温柔轮廓。

这眼神实是一个吻。




雪——

终于在一个古怪的时候停止了。时间点不上不下,忽令本丸内的一切花木都在凋萎的路上急转而回。将灭未灭,将亡未亡,堀川国广于是如鲠在喉,不知天究竟是恩不恩准自己死。

倦怠感丝丝抽去,他已许久不曾这般精力充沛。知觉又被唤醒,记忆也在复苏,时光倒流一般生机转动。

……灵力。可是堀川国广想怎么会呢。审神者死了。

积雪已急速退去。但一脚踏碎了脆薄冰壳的女孩儿还是说,好冷,这里是荒废多久了啊?

“难怪抢走我信物的暗堕刀会躲到这儿来。长义,见到他斩杀就好。”

说话间她已走进了大广间。她的年纪看起来不大,不过显然已任审神者一职多年,见到周身通透、毫无黑暗气息的堀川国广后,连惊讶也只一瞬。

“……怎么会,怎么还有没被感染的堀川在这儿?”

堀川国广顿时觉得很抱歉,他想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记忆精彩纷呈——杂乱无章地一齐席卷上来,现下他什么也理不清。

而和泉守兼定端坐于身后,波澜不惊。“堀川国广。”

声音沙哑如锈。

堀川国广忽然惊觉,他仿佛喉咙碎了,含着血。原来如此。强弩之末。饶是暗堕已将付丧神淬成了千倍百倍,这一路也折损了他太多。

“杀了我。”

平淡地,近乎于恭顺地,他双手奉上自己的本物。那绯色,那引人哲思的美丽,此刻在他手中庄重沉默,恢宏而脆弱。

堀川国广难以置信。

一旁的女孩儿捂住嘴巴,瞪大双眼。“他难道其实是——为了——”

数日前,这名暗堕付丧神突袭本丸,恶战不退,竟是单凭一骑,从她与刀剑们手中夺走了信物。那信物虽无别用,却是审神者身份的象征,接应现世的灵宝,又是个只与审神者本人有感应的,丢了极麻烦,她这才不得不咬牙追了出这么远。

如今看来,其实竟是为了将她引来这里。

“你——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我救他?”

引来审神者,为堀川国广找到新的灵力供给,再成为他的投名状,亲手向审神者证明他与暗堕者绝无瓜葛。

——万无一失。

和泉守兼定平静地垂眸,不置可否。堀川国广却怔住了。他眼前、蓦然飘荡的幻象风景中,因痛苦而被刻意忘却的一幕清晰如昨。

——我倒并不是害怕自己暗堕,可是……

——兼先生毕竟还在这里……

既未暗堕,也未折断,被留在这座荒芜本丸中的最后两位付丧神。一同受到灵力消逝的影响而濒死。

并非不想要求生。只是,无法不顾忌时空中流荡的暗堕者。

——不行。

——哈。

——不要去!

——你活下去,比我们都死在这儿好。

——我不允许。

——不要紧。

——你敢出去,我也绝对立刻就跟上去!

——正面交锋,暗堕的你也不占上风,况且是现在的你。别闹了,过来好好道个别。

堀川国广并没有妥协。

然而,在他无可奈何地被倦怠感侵袭之时,和泉守兼定趁夜离去。

……堕为修罗恶鬼。




“……没关系的,堀川。我能明白,我也愿意相信你。你跟我走好吗?……虽然,留他在这里,对不起。但这既然是他的心愿——”

堀川国广深吸口气。

如出一辙平静地,他走向了和泉守兼定,伸出手,似乎要接下他自刎的刀刃。

“堀川,你这是要——”

而他笑着说。“您真好。但我没有机会叫您主君啦。请您……现在就离开好吗?这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毕竟……”

这里马上就会有两名暗堕者啦。

和泉守兼定的表情变了变,那日因分辨出堀川国广而极力抑住本性时,空洞的心中也未曾这般清明。

他抽身急退,勉力想与堀川国广拉开距离,但是对方终究带着了然的笑——

“兼先生,在速度上,就不要小看暗杀用刀了。”

——语尾上扬。轻快地,撞进了他的怀抱。

黑暗缠身。堀川国广的五感在刹那间变得异常敏锐,如全知全能一般,他体会到和泉守兼定的痛楚,也因为他的掌心温热觉得幸福。

若是上苍恩许。

fin.





题外话:

若是上苍恩许。纵然死后,我也加倍爱你。不是我写的,是情诗。

bgm→美しい名前 - THE BACK HORN

我着实爱爆轰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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