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乱舞][土方组]不破不立

[和泉守兼定×堀川国广]
[私设堀川在函馆断刀]


不破不立
文 解酒茶


  堀川国广看见了那条新闻。

  早间报道里的插播,说不要紧也不要紧,说大事可也还真是惊天大的事。事出京都,却向全国地区放送,可见来头不浅。什么什么电视台的记者口吻冷定,画面给十来架摄魂黑盒子偷了一半,剩下一半是头发长过分的青年,眸光凌厉,穿着错乱,侧身冲着镜头,疑惑多于惧色。抽刀横斩,凛然断喝。

  “吾乃和泉守。”

  流理台前的母亲饶有兴致地抬起头来。

  “他说什么?哦,小国广修过古文的吧?”

  堀川国广咽掉最后一口压缩饼:“他说他叫和泉守。”

  说完摆好碗,忽然想起他哪有修过古文。堀川国广是警校毕的业,论文化课,国文基础都要他的命,修一千年前的古语,失心疯了。母亲倒没觉不妥,目光又沉回洗碗池去,拖了长长一声“哦”。其实哪来那么多碗好洗。一会儿又说:“名字挺怪的呢。”

  因为,那不是人名。

  报道是堀川国广一字不落地看了。京都出土了一把刀。这年代早没人使刀了。削水果不算,提刀战斗已成了黄烟烂纸里才有的故事。因此没人晓得那刀是什么刀,什么时期,干什么的。电视台刚去拍时,有粗通历史的记者认出它是日本刀,太刀,刀上有铭,铭是九个汉字。更没人懂了。只有请最最有年头的学究来鉴。就去请了一趟人的工夫,回来时刀不见了,泥掀土掘的地方,坐着那么一个青年,罩式样古怪的青蓝褂子,绑头发的红绳也许记着什么,很旧很旧了。腰间佩刀,紧攥刀柄。那眼睛是玉绿的,不是形容,而是当真玉一样地绿。有如再古腐不过,深处有一千年前的星河,又如再通透不过,毫无掩饰地茫然环顾周遭。

  眼里映着,那刀出土的地方,附近是刚给炮弹轰过的焦土。回来废墟找食的野孩子,睨见弹坑里露出一截闪闪发光的乌鞘,以为值钱东西,硬上手刨了出来。

  遗憾是不值钱的。日本有史记载最后一个刀口而非炮口舔血的时代,江户,距今也实打实地有了一千年。苔泥蒙身的废铜烂铁,也只有那狂喜的老学者肯拿两包珍贵的味噌去换。

  他的眼珠已经浊而浑黄。浊而浑黄地盯着和泉守,盯着盯着,落下泪来。

  “器灵……羽织,幕末年间的……幕末古刀的器灵啊!”

  接着便是什么武士,什么会津,什么一刀流的,古老名词,堀川国广全无概念。他给花口梭子上膛,填最后一匣子弹进去,反手塞给母亲:“我走了哦。你防身用。”

  窗下蓦地炸开巨响。

  浓烟逼垮视野。

  “空袭啊——这一次是隔壁纪子婆婆家?”

  堀川国广挠了挠头,仰起脸,阖起眼,默了三秒。步步紧迫的战火只容人这样草草伤心。

  电视还聒噪着,猜凭会否是史学的重大发现。话筒如刀口逼到和泉守眼前。问谁是你的主君?问你是何年何月的刀,问你会讲现代日语吗?堀川国广料想他是不会的。文法早就变了又变,外来语充斥,方便起见除了名字,近年连汉字也不再写了。而和泉守果然是不会的。眼光从十几二十个记者脸上挨个剜过,最后落定在蹒跚走来,冲他伸手,口中翻覆着不明词汇的老学者。

  和泉守动了动唇。

  像开口前就已洞悉了答案,他略略迟疑,露出与堀川国广的第一印象毫不相符的,温柔悲伤的表情。

  仍用古语说——

  “来者……阿岁否?”


  堀川国广第一次走进黑门,是电视报道第二天的晚上。

  黑门在大学里头。学校是战火唯一没有波及,却又是战争年代最先沦落的地方。研究室沦为杀人实验的温床,浇以不肯屈从的学者的血,开出血盆大口的花来,攫食人命。要去黑门,首先就要去大学,向上的楼梯很长,向下的楼梯很深。堀川国广知道要走向下的。沿古朽的台阶下去,再下去,再下去。黑暗大口咀嚼手电筒的白光。到了尽头,就是黑门。黑门别无特点,不过是黑,高,坚实,望而生畏。堀川国广摸出钥匙,那有如铜墙铁壁的黑门于是悄悄臣服了。

  手电筒四下一晃,看无可看。一样黑而潮的土壁,角落布满黑褐色的“放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光束一霎转开了。再晃,晃到窄屋的中央,青年静静吊在那里。说是吊,并没有多高,与堀川国广的视线是大约平齐的,只是两臂被打开,双腕各有锁链铐着,低低垂头,给乱发遮了脸。除了吊,堀川国广找不出别的词罢了。

  他走近他。

  “和泉守。”

  老学者吩咐,尽管这么叫他。然而堀川国广太少直呼人名,他想起码叫和泉守先生吧,上齿下齿刚一碰,却又作罢了。

  宛如濒死,青年毫无反应。

  堀川国广把手电撂下。光从地面莹微微地亮着,终于晃不着眼。那光本是笔直煞白的一道,一撂下,竟混进一丝血红去。堀川国广矮下身来,这才从手电前头拣起一根红绳,已经发了灰,上了土。他晓得是什么。

  “和泉守……”

  堀川国广抬起手,伸开五指慢悠悠穿过他的长发。和泉守的个子高出他少说一头,即便这么把颈子一折,堀川国广仍得举高胳臂。他到不了和泉守身后,因此看中了他的右肩,慢慢拢住一把长而黑顺的头发,垂过肩来,再轻手轻脚去开解发间偶尔的结。

  直到最后红绳一缠,像模样了,和泉守仍不去抬眼看他。

  堀川国广抓了一把自己薄而清爽的短发,偏头看看,觉得还行。和泉守的头发长过分了,他也没辙,只好胡乱地绑,好在能看。乱糟的额发打理罢了,堀川国广这才第一次面对面打量和泉守的眉目。许是嘴唇已经干得怕了,他甚至没有舔一下,由它裂了豁,血印子直腥了满口。那眉眼却是安分的,要成全这因静候盛大死亡而古井无澜的表情,得多意冷心灰,堀川国广没处料想。

  “和泉守——”

  堀川国广换了个叫法。

  说是换,意义还是和泉守,只是用了古语。堀川国广记得他断喝“吾乃和泉守”的发音,就试试去发那遥远年月的调子。一个音,两个音。和泉守抬起头来了。

  “国、国广?”

  他喉咙深处破开走弦的嘶哑。

  “国广——堀川国广!”

  竭力喊了,声音仍低哑得瘆人。

  堀川国广老实应:“是的。那个,我……我叫堀川。”

  或许是老学者已经知会他了,今后将长居黑门之中看顾他的家伙名叫堀川国广。他摇摇头,这些都不打紧。反而是和泉守的反应不在意料,“堀川国广”四字照旧是用古语唤的,一连几遍,有如嘶吼。

  堀川国广觉得不对头。“是的——我是堀川国广。您……”

  和泉守突然挣命似的挣着铁镣。

  “和泉守兼定!是和泉守兼定、我是……和泉守兼定!”

  堀川国广说不上多么明白。他仿袭和泉守的语调,一字一顿说:“和泉守兼定,好的。请问这是……您的全名吗?”

  铁镣激撞的动静止了。

  “你不记得……了。”

  堀川国广糊涂起来。“不记得……什么?请您听好,我确实叫做堀川国广,是历史研究所004号研究室的井上老师派我来,呃,照顾……来看着您……不要自杀。”

  他自觉这番话交代得明白,然而和泉守兼定置若罔闻地望着他。

  堀川国广只是抬头扫了一眼,蓦地就敛回视线去。和电视报道里的画面一样温柔一样悲伤的眼神,好像堀川国广再看一眼,就能被那眼神也逼下泪来。

  ……果然如此,听不懂现年间的话啊。

  堀川国广重新拎起手电。他琢磨回去得问老学者,这把刀,这个人——背后是什么来由。他不知道,就永远理解不了和泉守,那么拦不住他自杀想想也是没辙的事。才抬了步,那低哑的嗓音却又缓缓响开:“水。”

  堀川国广扫了一眼他此刻的家当。手电,钥匙,没了。他说:“水吗?现在没带哦。我上去一趟,顺便给您拿下来,您稍等好吗?”

  当着不懂现代国语的古老器灵,饶是他怎么解释也都白搭,和泉守兼定不依不饶,只是说:“水。”

  堀川国广败了。他返身回去,离和泉守兼定不过咫尺处站定,准备开口用现学现卖的古语夹杂国语最后解释一遍。

  刚启口,和泉守兼定忽然探头,一口咬上他的唇。

  那唇齿的确干燥得可怕,堀川国广没边没际地想着,会连一刻都等不及也算情有可原。问题是他从没料想接吻能管口渴,尝到寡淡的血腥味,他反倒突然渴得要命。和泉守兼定的动作不重,留了他相当的呼吸余地,吻得却久,唇齿纠缠温柔满口有如恋人。

  唇边的压迫终于退去时,堀川国广落荒而逃。


  “井上老师,我提议您……放和泉守兼定出来。”

  老学者从颜色发苦的古书堆里抬头。“他说了吗?”

  申请帮忙看守和泉守兼定,是堀川国广自愿的。电视台昨晚追加了后续报道,说和泉守兼定试图自杀。自杀就是断刀。刀身不折,器灵不死。但没人追究一句原因,只是叫了更多枪口冲着和泉守,也没说此举是否有效。堀川国广还是等来了研究室,才听老学者说起:“原因不明,好像越是拿枪对他,他就越是要死。”

  他们只好没收了和泉守兼定的佩刀,还因此伤了三个人。而后起用黑门,决定在能够准确翻译古语之前将他暂且关押。按说想法万无一失,老学者仍不放心,怕他在黑门里自尽,提出一定要找人看守。

  一晚而已,研究室就接到申请百来封。

  都是年纪相差无几的年轻人。即便事先就放话说需要久居黑门,很难常见天日,和泉守兼定又有极强的攻击性,人数依旧不减。

  堀川国广明白,他们为的不过是不必上战场。一介器灵,攻击性再强强不过霰弹和大炮,疯了也比死好。

  堀川国广倒不是真怕打仗。他是临去前线前一天改的主意。要说恋生怕死,当真还不如对和泉守兼定的好奇来得重。打他听见“吾乃和泉守”开始,叫他郁郁寡欢的熟悉感始终挥之不去,他于是也递了请愿书,自请前往看管和泉守兼定。

  邮件很快来了。研究室方面只回了一句话。

  “谁是和泉守?”

  堀川国广就是这么被录用的。

  因为古语。

  他快活满了二十年,此前从不知道自己精通古语。通得还叫人特别纳闷,不会写也不懂讲,偏偏就能明白和泉守兼定的每一句话。老学者因此托他进入黑门,一是看守,一是记录和泉守兼定说出的重要历史细节。

  “他可是那个年代的活见证啊。”

  但堀川国广总觉得把活见证如此紧闭不妙。

  特别是,在他唇上还残留和泉守兼定的温度之时。

  “说倒是还没有说。不过……不过现在已经有我帮忙翻译了,不需要再关押他到能译古语的时候……”

  堀川国广也晓得说不动。

  “能翻译归能翻译,另一方面防止他断刀也是要紧事。关于幕末,待解的谜团太多,尤其是当时的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的死因……如果他真有可能是土方的刀,那就和我的研究课题恰好重合,虽说我也不期待那么巧的事……总而言之,别叫他出什么差池。”

  谜团待解,那是当然。

  上百年真枪实弹的战火燃尽了古卷遗香。珍贵史料遭到损毁的数量和程度抹开了史学研究上的大片空白,三百年前、五百年前的故事都理不清,一千年前的就更无从考据。

  堀川国广不认同,但终究能理解老学者。他欠欠身,不再言语,提了水壶就又下到黑门去了。

  黑,高,坚实而望而生畏的门。

  和泉守兼定在门后等他。

  堀川国广总算不敢离他太近。除了帮他喝到水,余下时候都恨不得缩窄屋另一头去,遗憾屋子统共那么块地方,他仍然在和泉守兼定一望即到的距离。手电还是那一支,撂在地上,眼里淌出只能与黑暗为伍的太寂寞的光。光的对面就是和泉守兼定,喝过了谁,精神明显好一些,那扣在铁镣上的双手或许悄无声息地挣动过。堀川国广不看他。然而就算别过头,黑暗那头响起的轻微呼吸和唇上残存的灼烈依旧逼他不能不去想。

  想着,嗯——和泉守兼定。和泉守兼定到底是什么刀呢?啊啊,不明白。外边天黑了吧。和泉守兼定。好像井上先生也不清楚。果然天黑了吧,有点发困。和泉守兼定——又是和泉守兼定啊。这里只有黑夜、手电、堀川国广和和泉守兼定啊——

  初次落入永夜般的黑暗快要逼他崩溃之前,堀川国广精疲力尽地睡去了。


  醒时他仍然在黑门里。

  不知道睡了多久,不知道黑天白天,不知道几点。手电照旧爱莫能助地亮着,黑暗那头照旧传来铁镣挣动的异响。

  堀川国广攥了攥拳,只有深深吸口气。

  无话可说。

  “喂,你很害怕吗?”

  器灵开口了。

  堀川国广想说是,又想说不是,唇舌优柔了半晌才想起说什么他都听不懂,干脆就没有答。

  “你有黑门的钥匙。实在害怕的话,出去好了。我不会告发你擅离职守的。”

  你告了又有谁听得懂啊。

  堀川国广拎起手电,下意识竟往他身边挪了挪。许是光源一动,和泉守兼定以为他真要走,声音骤然一抬:“其实不出去也好——”

  好像连他自己都为这句挽留一震。

  “我会说话的,可以跟我说话的。我不害怕嘛。人类的孩子不行,我可是已经待了一千年了啊。”

  堀川国广,不知何以,总觉得那声音不像和泉守兼定的。或说是和泉守兼定给他的印象太凌厉,太遥远,眉一竖眼一横勾出一副睥睨人世的艳骨来。冲他开口,却没了那声断喝的凛冽,温哑有如恋人。

  又是——

  恋人。

  和泉守兼定的话并不多。

  堀川国广不知道他已经在黑门待了几天。分秒?昼夜?光阴?笑话。他凭猜的,也辨不清几天几年的分别了。或许十天不到吧,他带了十天的食物和水下来,还没有用完。但又或许更久吧,他其实很少知觉饿,水也是和泉守兼定偶尔讨上一口。

  或醒或昏的间隙里,他和和泉守兼定说过几次话。

  确切讲,是和泉守兼定单方面和他说过几次话。堀川国广是不开口的,开口也没有用,和泉守兼定只会露出与他不衬的悲伤表情,好像竭尽全力想要听懂,却又一个字都不能懂。

  多半还是和泉守兼定,哑哑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什么。

  即便古语,他说得也不标准,掺了不少方言和口语,讲话又急,音节囫囵地蹦。堀川国广却听着莫名亲切。他说起刚醒来的事,说起他从这个年代仍然闻到战争的气息,说他很高兴。

  “我是刀嘛。”

  和泉守兼定似乎在笑。

  “战火中生,战火中死,不过现在还没死罢了。说起打仗我当然高兴,别看我这样,好歹也帮一个人,战无不胜了一辈子——”

  接着他就低头哭了。

  堀川国广就坐在他身边,黑暗里砸下冰凉的东西来。

  他突然想看看他的眼睛。

  星河会否流动了?

  “不。我输了哦,国广,输了。主君战死就是输了,最没出息地输了。”

  “我的主君叫做阿岁……叫做土方岁三。”

  “他怎么死的、怎么死的——那个老东西反复这么问我。真是的,烦死了,国广,替我斩了他啊。阿岁的死……那种事,断刀我也不会说啊。”


  堀川国广重见天日了。

  他上去拿水,拿补给,向老学者汇报情况,顺道发现重见天日毫无可喜之处。外头还在打仗,还在打仗。仗已经不是和泉守兼定那个年间的打法了,什么“决不能从背后偷袭”,“堂堂正正用刀法拼个胜负”,“以一当百”,“武士的荣耀”,权作扯淡。这是炮弹火器多过食物,平民配枪,连个敌人影子都未必见着就死于空袭的时代,全国不知道还有没有一寸完好地方。

  堀川国广去找老学者。

  “他说他的主君是土方岁三。”

  老学者失手弄散了古书。


  “记住了,堀川。如果他此话当真,且残存的史料可信,那么幕末时期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的另一把佩刀,叫做——”


  堀川国广——又——回到黑门了。

  手电渐渐起不了作用,就那么一星光,撼不动黑暗,堀川国广也不打开它了。黑门背后于是悄无声息地漆黑着,堀川国广在那漆黑里头,沉默睡去,沉默醒来,沉默注视不必有一丝光也知道是和泉守兼定所在的方向。实在难捱得狠了,就和和泉守兼定说话,改了主意,听不懂也说,和泉守兼定就随口说些别的,算给反应。要是国语古语都不懂的人,恐怕以为这两人谈得起兴,其实内容多半全不搭调。

  堀川国广说:“我在警校的时候,格斗练得挺不错呢。枪械方面也拿了优秀。有时候觉得有枪真方便,一颗子弹就……哈,虽然在这儿用不上啦。”

  和泉守兼定说:“啊——下町那家的团子确实有点好吃。”

  堀川国广说:“也不知道井上先生有没有进展,也不知道母亲……话说回来,我当初决定来这里,还真是烦人的冲动啊。嗯……可是和泉守先生……那天到底为什么吻我呢?”

  和泉守兼定说:“因为暴风雨啊,暴风雨。没有暴风雨,起码开阳不会沉,阿岁的奇袭胜算就大得多了。”

  能听懂的堀川国广,对此总是阖眼微笑。

  要说话题正好对上也不是没有,是在堀川国广说“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的时候,和泉守兼定恰好接“我活着的意义就是有人需要我守护”。

  顿了顿却又说:“虽说现在他们都死了。”

  堀川国广也就因为巧合一惊,不做声地过去了。

  也有和泉守兼定问他话的时候。

  “国广,你,有恋人吗?”

  是或否,堀川国广还是可以答的,就晃了晃头,要他继续说。和泉守兼定,啊啊,又是那个眼神。又是那个眼神望他。玉绿的冰解了冻,腐绿的苔发了潮,青绿的梅化了酒,就是那样的眼神了。和泉守兼定说:“摇什么头,你有啊。”

  堀川国广的睡意登时去了些。

  “要说是个什么人呢,嗯,总之特别帅气,也很能打。你超——喜欢他哦。”

  “什么嘛。和泉守你开玩笑吗?”

  堀川国广终究没忍住嘟囔。

  就算听不懂,那调子那脸色也是几不掩饰的嘲笑了。然而和泉守兼定照旧那么看着他,像冰像苔像梅,像一江水,从星河深处奔涌而来。堀川国广笑不动了。

  “……和泉守……又哭了吗?”


  土方岁三的另一把佩刀,叫做——

  堀川国广。

  堀川并不是多常见的姓,如果是田中铃木哪怕井上也就罢了。国广也不算一郎次郎那么随便的名字。堀川国广于是觉得他和那把刀或许有点儿缘分。然而光是有点儿缘分怎么解释古语,怎么解释和泉守兼定的反应,怎么解释吻,怎么解释恋人——

  那么一天,空袭终于落到大学来了。

  堀川国广背倚黑门坐着,毕竟在地下,也说不上多地动山摇。只是巨响一声接一声在头顶炸开,震得鼓膜将裂头皮发麻。他推开黑门,这才发现再上头的楼梯已经叫大塌方快堵了一半,他从余下不宽的缝隙里单枪匹马冲出去,建筑物终于是半毁了,残垣断壁同尸山血河一样不规不整。喊井上老师,没人应,004号研究室也早不知道给埋去哪里了。炮弹还在落,堀川国广不敢冒头,冒了头离开这里也没有处去。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和泉守兼定,双腕被锁动弹不得的古老器灵。

  他猫着腰,小心翼翼逼近了记忆中004号研究室的位置。碰碰运气,找得到钥匙的吧。和泉守兼定,总不能让他就这么断刀——然后堀川国广睨见了铜黄色的东西。

  他攥着钥匙,趁向下的楼道尚有一丝容人通过的罅隙时拼命冲向了黑门。

  黑门打开了。

  铁镣,打开了。

  堀川国广一把扯起和泉守兼定的手腕。淤青淤紫牵连得关节快要不能转了,猛地一扯更痛,和泉守兼定微微提了口气,没有发声。

  堀川国广领着他往地面跑。

  “我……不知道为什么想救你。敌军压过来了哦,总之快点跑比较好。虽说是空袭,应该待在地下避险没错,不过,和泉守你不想继续被研究的话,就趁现在逃开才没人发现呢。你不想的嘛。井上老师那么逼问你主君的事,很困扰吧——”

  明知道和泉守兼定听不懂,也听不清,堀川国广照旧说着。

  方才穿过的回廊转眼垮塌了一半,砖石劈头砸下,碎裂放走几束轻飘飘的齑粉,又叫火舌蚕食。堀川国广知道这里还会重建的。就算仗再打个几百年,空袭还来个几百次,迟早再毁,也是要建的。木梁垮了就搭钢筋,石墙倾颓就搅水泥,破了的东西,损毁的东西,迟早有一天拿来更好的替代它。

  至于破的,

  就不必问津了吧。

  “这边——”

  转过一角,堀川国广生生立定了。

  风有多吵,螺旋桨桀桀地聒噪。迎头下来一队全副武装的敌军,枪口一抬,黑漆漆的,压抑过了黑门。

  和泉守兼定脚边的尸体腰间,有一把枪。

  “和泉守,那个——捡起来——”

  和泉守兼定矮下身子,握住那把小巧玲珑的东西。

  “我数一、二、三,你就冲着他们随便谁扣扳机,对,扳机,不是,不是那么用的——”

  现场教学也未免天真过了。

  跑也来不及。

  和泉守兼定转过头来,身侧是逐渐逼近的枪口。那双眼睛,还是温柔、悲伤、有如恋人地,一眨不眨望着他。他已经没有佩刀,而驰骋于幕末疆场的器灵摸枪又作何想。唯有风鼓得愈烈了,鼓起堀川国广亲手绑好的长发,鼓起时代错乱的羽织,鼓起和泉守兼定凛冽温柔的笑来。

  “我讨厌枪炮。”

  “死在枪炮下的,有我的主君、我的恋人——我的阿岁和国广……”

  “结果,不服气也没有用。再也不会是刀的时代了。不能挥刀杀敌的话,果然很麻烦,根本失去了守护的意义啊——”

  “我就再做最后一件能做到的事吧。”

  和泉守兼定冲着最先逼近的敌人,发了狠劲猛掣一肘。那人应声翻倒在地,和泉守兼定扑过去,就势一滚,旁边是火——

  火,火,火。

  “国广,逃——”


  想起来了。

  幕末年间,对抗新政府军的函馆之战。刀剑终于无法抗衡火炮,土方岁三战死,堀川国广断刀。

  器灵消散,往生为人。

  和泉守兼定无主。器灵沉睡,直至千年,才被重新唤醒。

  “兼先生!”

  终于又是这名字。古老遥远却无比熟悉的音调,破开堀川国广余温未退的唇齿。纵和泉守兼定此刻已被火海吞没,他仍能记起那一腔凛冽反骨,依稀还是千年以前他们并肩时的样子。

  涅槃重生,不破不立。不论和平过渡还是毁于战火,旧的时代总会碾却,新的时代总会接踵。

  失去多重要的东西都好。

  “兼先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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