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
文 解酒茶
拂晓的白雾刚刚散去,晨曦流转进森林里来。尚未苏醒的岩石老爷子沟壑不平的额头顶上,就已经站了三只松鼠。大尾巴,短爪子,两腮各鼓着一团松果球,门牙赖在怀抱的坚果表面咔嚓咔嚓。海涛与松涛次第响了,松鼠们列好队,打唿哨,向右转。整齐划一地蹦跶到了森林里最古老的参天大树跟前。它们在郁郁葱葱的枝干和斑驳的叶影间跳来跳去,转着晶亮亮的眼珠,蹑手蹑脚地把粮食囤在落叶堆下,秘密树洞里,凤纹红衣和高处垂落的水瀑般的纯黑丝绸之间。
“够了!都说了不要老是往我头发里藏松果啊!”
一声断喝打搅了松鼠们的辛勤劳作。睡在高高的树枝上的男人醒了,带着一脸世界去死吧的狰狞起床气,暴躁地晃掉发尾缠住的叶子和坚果。松鼠们吓得不敢动了,片刻后,不知是谁率先吱了一声,三只一溜烟儿地钻到没影的地方去了。
“真是的……再有下回我一定要暴揍这群松鼠……”
安睡在树根旁的百兽之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话你每天都说,阿兼。‘行动胜于言语’啊。”
“大哥……”
幼狼也醒了,咧开一个颇为愉悦的微笑:“早上好。阿兼需要我帮忙吗?”
“谢了安定。可你会拧掉松鼠的头。”
夜莺趴在狼崽的头顶上,小小的身子,却有着黑红相间的亮丽羽毛:“混账阿兼——每天早上都这么吵。有起床气的老树精就不要难为也有起床气的鸟了好吗?”
“我说清光,”男人从树上稳稳跳下来,伸指戳了戳鸟儿的脸,“你再睡下去都要成肥啾了。”
“啾你个头!”挨了鸟儿炸起毛来的一啄。
森林的每个清晨都是这样度过的。当日光破晓,新一天的时间吱呀转动,海水和山涧开始波光粼粼,风的歌声要唱到夜幕才会歇止。“原来如此,还没到秋天吗?”某些时候男人如此喃喃自语。对于这片落日之森的神木的精灵来说,岁月流逝是一个极为缓慢且不起眼的概念,只有四季更迭,往复循环之时,男人才能偶尔生发一些久违的活力和新鲜之感。
森林真好啊——真无聊。
每天都这样自相矛盾地想着。
他照顾草木,呵护野花。他与流云打招呼。他学习老虎威风凛凛的狩猎,他给幼狼做豪华秋千。他听夜莺欢歌,凝望汩汩的泉眼,画动物画落日画银河,一边嚷嚷要暴揍一边口是心非地撸着松鼠。他能闭着眼睛说出某株郁金香近来十年每个花开花谢的日子。森林真好。森林真无聊。他不得不努力地、努力地、努力地学会多情,以防自己的精神先于树木腐朽成一潭泥沼。
“谁让神木的精灵注定离不开森林。”狼崽顶着夜莺踱到他身边坐下。“求我,我就替你出去逛逛哦?回来讲好——多的见闻给你听。”
“我敬谢不敏。”
“阿兼真是死要面子呢♪”
“你会死在外面啊,安定。”
幼狼与夜莺沉默了。同温暖和平的广袤森林相反,踏出矮灌木和荆棘丛围筑的边界,走到唯一的通向外界的小路尽头,自然便一改友善的面目,变得难以想象地险恶可怖。遮天蔽日的黑暗丛林与会流血的诅咒树木,千尺绝崖,洪流峡谷,无尽的雪原和沙漠终日传来极地恶兽的咆哮。从没有人能够穿越这样的千难万险,只为一睹传说中的仙境森林而涉险前来。
“嘛……人类的记载里流传着我们森林的传说什么的,恐怕是审神者大人编造出来安慰我们的吧。根本没人会来寻访这种地方啊……”
“阿兼。”
“嗯?”
“假如此刻有人衣衫褴褛,但怀抱竖琴,歌唱着温柔长诗,从世界尽头的另一端,行经了河流江川,昼夜风雨,披霜戴雪欺山赶海,只为追寻你的传说而来。
“你——
“会爱上他吗?”
铮地一声,琴拨响了。
如同春风化水,泉眼下冻。潺潺的歌声来自隔世般的远方,旅人的笑容却宛如老友那么熟悉。他站在那里,通透干净,第一缕落日之森的光芒飘落到他身上,无神的双眸霎时溢满金碎。
“请问这里有人吗?——真对不起,我看不见。
“我名堀川国广,自东方多雨多情之地启程的吟游诗人。蒙受传说指引,行经于此,我之所向乃落日之森。”
——我会啊。
那一天辉光耀目,林风清甜。狼崽睁大眼睛,夜莺忘却语言。树叶依旧沙沙地轻舞着,吟游诗人的到来似乎显得不甚起眼,但和泉守兼定,神木的精灵百年难见地敛眉微笑,向他发出苍老而郑重的邀请。
“落日之森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请务必在此多留些时日吧。”
那小小的,柔和的身影就抱紧了竖琴,倚靠苍天的神木坐了下来。
吟游诗人都是一帮传唱着英雄事迹与上古歌谣的可爱家伙。森林里再也不无聊了。堀川国广会讲无数天方夜谭般的故事,有人类国家的王子和公主,远征大海的商队航船,孤独而温暖的岛屿般的鲸落,沾满羊血的宝石,抑或万丈高空之上,逆着飓风暴雨振翅的鹰。所有故事里和泉守兼定最钟爱小美人鱼,尽管夜莺嘲笑他一把年纪了竟有一颗少女心。他想化成泡沫的结局太悲伤了,他听完以后连看见小鲤鱼吐泡泡都忍不住要伤心。漂亮的小女孩儿怎么就不能有好的爱情?他请求吟游诗人,我们改改结局嘛!
堀川国广为难地笑了。兼先生啊,唯独这样的结局才有意义。
意义?
因为啊,在世上所有能够打动人心的,形形色色万千故事里,只有死亡和爱情是永恒的主题。
这太深奥了。和泉守兼定想。神木在感情的方面什么也不懂,俨然一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小孩,心脏温柔过分怕听哭泣,就连故事里的小人儿也不行。
还是想想开心的吧。他摆摆手无奈地转移话题。你说你是为了这座森林的传说来的?
没错呢。
是什么传说?人类……如何书写我们?
落日之森乃是无人能够去往的仙境,风光如画,四季分明,可就连下的雪也温暖如厚实的羊毛毯。那里最神奇的,就是外人无以亲睹的壮美落日,逢黄昏时分,夕烧如火之时,身处森林中央的神木脚下,虔心许愿,让那绚丽的余晖落入眼中,就连盲人的眼睛也能因此重获永恒的光明。
“永恒的……光明?”
堀川国广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扯扯和泉守兼定的衣袖。“我正是为此而来。兼先生,这里什么时候落日呢?烦请您告诉我,带我去神木的脚下许愿好吗?”
一阵沉吟。狼崽开口了:“其实我们这里……”
和泉守兼定剜了他一眼,于是没有下文。
再等等吧,会叫你的。神木的精灵这样答复吟游诗人。然后带着老虎,狼崽和夜莺猫进小山洞里。经历了沉默、沉默与沉默,夜莺终于第一个抖着翅膀:“喂——难不成你还打算瞒着他吗?让安定说出来就好了嘛。那个传说是假的,不可能有这种事的。”
幼狼舔舔爪子。“落日迟早会来……你想骗他几时?”
和泉守兼定知道。和泉守兼定还是愁眉苦脸。
“他会讲那么多故事,可故事里的美丽他却一眼也不曾见过。”
“无论你怎么可怜他,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哦?智慧足以开创文明的人类都拿失明束手无策,你唉声叹气也没办法。”
“……不。传说虽然是假的,但也并非没有办法。”
老虎的目光瞬间阴沉起来。
“莫非,你想请求审神者大人吗,阿兼。”
审神者乃是此地落日之森的母神——没有人见过她的样子,也没有人听过她的声音,只是自打森林里有生命存在以来就传承着这份记忆。她赐予草木和动物精灵,令它们具有等格于人类的智慧,并以一己之灵力维持着森林的生息流转。
理论上说,审神者无所不能,区区治愈眼疾,使人复明的程度亦应不在话下。据说只要攀上神木的最高处,向她祈祷三昼三夜,她就会相应感召而实现祈祷者的一切愿望。
“代价是献祭你自己也无所谓吗。”
“这个……嘛。让审神者大人空忙一场也说不过去吧?她白白亏损灵力,也很可怜啊。”
“你疯了。阿兼。你才认识那诗人三天。”
神木的精灵微微笑着,没有答话。他们想他是心意已决。
只有平素毒舌的夜莺还在不依不饶,圆圆的泪水从他可爱的眼里滚落。“笨蛋吗你是!?你以为他会为你唱诵诗篇,为你立下丰碑,会用余生去纪念你的好?他只会用你祭上性命换来的眼睛去欣赏其他人的美丽啊。人类可都是这样的家伙!”
和泉守兼定抓抓头发。“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有什么办法。不要太伤心了,我会笑话你的,清光。我爱上吟游诗人,可诗人更爱远方,所以我即将成为无数不知名的泡沫里的一个。童话如此,就该有一个像童话的结局,这也是——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啊。”
他动身了。他牵起堀川国广的手,“落日了哦。”引他到神木底下。老朋友们迟缓而沉默地为他送行。他们想世间生命最好还是不要爱上另外一个生命吧,否则三天就会把一辈子活完。和泉守兼定来到高得几乎望不见了的神木顶端,他在那里褪去一身不可一世的神灵的骄傲,沦落为微尘般的小黑点。
祈祷开始了。随着咒文的念诵,男人与神木一同渐渐地被黄昏似的温暖光芒包围,连松鼠们也悲伤地捂起眼睛。夜莺声嘶力竭唱起离别的曲。最终,那咒文的尽头,那光芒喀啦一声龟裂为无数碎片,闪烁着比落日还要壮阔浑美的光泽,落入始终仰着脑袋,不知何时已经不由自主落下泪来的堀川国广眼中,熔为灼热的明亮。
天黑了。月升了。吟游诗人睁开眼。森林还是森林,云开江阔,山水如画。老虎依旧威风凛凛,狼崽头上依旧顶着小夜莺。只是神木不见了,森林中央空空荡荡,唯余明月皓皓。
悄无声息地,这片世界尽头的仙境里,死亡和爱情依旧占据了永恒的主题。
fin.